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发老妈写的回乡日记(有图) -- 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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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月20日 周五 晴 19—32℃(完)

清晨四点多就醒来,今天就要离开,还想去南沟看看,抓起相机走了出去。

早上凉风习习,南沟边的小溪潺潺流过,哗哗的水声与树梢的鸟鸣交织在一起,悦耳动听。这山村特有的景色让我调好相机的影片档摄了起来。小河、村口、东沟刚刚升起的太阳、麻岭子、南沟、西瓜地大望,一一掠过,对着相机,我缓缓地说出了心声:“这里小溪潺潺,山清水秀,是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四十年前,我与同学们来到这里,开始了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四十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让我动情。劳动时洒下过我的汗水;高兴时洒下过我的笑声;委屈时洒下过我的泪水。陈秀文、杨荣顺、杨桁、丁工一等同学已先离我们而去,他们的音容笑貌就融入这大山之中,让我们永远怀念。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一次又一次地重温当时的情景;感受这心灵的颤抖。四十年来我经历的太多太多,唯有这里的一桩桩一件件让我刻骨铭心,让我不断地从中感悟人生哲理,让我受益终生。

早饭后,德兴大哥骑摩托把我送到大队汽车站。刚上车就看到了原代销点的王宗明,他认出了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他还是老样子,每月800多元的退休工资,在农村就算旱涝保收的富裕户了。他执意要为我买票,还是被我抢先一步,买了我俩的票。

离开车还有几分钟,我环顾四周,车上的面孔都不太熟悉,窗外的街道没什么变化。几年前由台商援建的希望小学却显得格外萧条,学生们早已并校到英额门镇,院门紧锁,约有一半的房盖已在一场大火中烧毁。我的目光停留在原大队部上,唯有它还在见证着新堡的变迁。大队部房屋下陷,矮了许多,墙上的标语还能看出当年的风采。里面的舞台还在吗? 当年我们曾在那里参加欢迎知青大会,民兵连长把毛主席的绝句念成了:“梅花漫喜漫天雪,末死苍蝇末其楼。”一直被我们当成经典。真不知是他识字不多,还是写稿人字迹太草?至今已无从考证;我们二队女生在那台上跳过欢迎军宣队的舞蹈,“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歌词还会,人已青春不再了;我还在那台上做过接受再教育的讲用,那是我第一次登台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话;其他同学们留在这里的记忆恐怕比我还要多,真希望它能永远保留下去,留给我们未来的回忆。

七点整,准时发车。到四队沟口上来了尹洪计和他的女儿。我的目光向沟口望去,只见一条平整的路基通向沟里,听说这还是由现任某局局长的抚顺知青协调出资25万元修建的。几年前,社员就因他协助建自来水、有线电视、修路等在沟口立了碑。

路况好,车开的很稳很快。我的思绪也在飞快地搜索,下乡后第一次回家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那是在刚来仅仅半个月,身上逐渐起了一片片大疙瘩,越挠越多,越挠越痒,吃不好睡不着。胡乱吃了点药根本不见好,没几天,连颌下淋巴结都肿了。挺了几天队长也沉不住气了,征求我意见是去公社还是去县里看病?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回家!”队长让李平玉陪着,派车送我们去英额门火车站。走的也是这条路,却是土路、牛车。记得那天一进家门,还没等妈妈问,我就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邻居,大爷、大妈们站了一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我哭累了,说出原因,才让大家松了一口气。当时没敢多呆,半个月就返回了。就这半个月,给社员留下了娇气的印象。第一次评工分,同学们是7分、6.5分,我只有6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没有开好头、起好步。然而,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更大的压力还在我的心里。

那个时代,家庭出身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就是真理。早在学校时,成分不好的同学名单就上了黑板。虽然父亲解放初期开洗染店雇过几个工人,但那时我家是军属,没人敢动。后来大哥要求复员,厄运随之降临。家被抄,父亲被戴上了漏网资本家的高帽,母亲进学习班,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到农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贫下中农会怎样对待我。五年的朝夕相处让我感受到了他们的善良、淳朴。我先后当过记工员、妇女队长、团支部书记、代销点收款员、赤脚医生、会计、民兵连指导员…。身高由1.56米长至1.67米;体重由48公斤增至69公斤,我可以说满载而归。可73年夏的大学招生,我却被公社评议时因政审问题拒之门外,失去了绝好机会,破灭的大学梦让我抱憾终生。如果不是这场运动,我们这所省重点中学的学生,绝大多数都会迈进自己理想的学校。这是不容置疑的!

仅20分钟,车就到了英额门医院附近,因遇施工工地放慢了速度。原来正在修建南杂木—草市段新沈吉高速公路。长春屯就有一个下道口,明年从沈阳再来恐怕用不了两个小时,山村将彻底摘掉四十年来偏僻的帽子。

因为是周末,原本人不多的火车车厢,也有几个人站着。列车缓缓启动,清原,我心中的第二故乡渐渐远去。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一次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上山下乡四十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一股激情又在广大知青们心中涌动。我保留了“千万知青上山下乡始末”“知青返城为何始于云南”等资料,从中对这场运动有了一些宏观的了解。四十年了,作为一场运动,它已沉入历史。但对那场运动的亲历者,又该如何正视现实,正视过去?无论我们是为减轻城市就业压力,还是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所承受的牺牲,都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谁能回避?谁又能回避得了呢!

1968—2008,跨越了四十年的时空,当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每个花甲之年的知青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纪念方式。时光流逝,岁月如梭,四十年过去了,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四十年前,十六岁的我们没有电脑、Mp3,没有名牌时装和追星的经历。我们身穿打补丁的工作服,脚踏刷得褪色的黄胶鞋,高唱着“毛主席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的革命歌曲,来到这里,以艰苦朴素、吃苦耐劳为荣。这里的沟沟岔岔、羊肠小道、茅屋土炕留下了我们的青春和汗水。

四十年后,我在这里又找到了青春时才有的可贵感觉,我们也同样有着充满那个时代特征的花样年华!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磨难;经历了太多的苦辣酸甜。知青岁月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苦难。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艰苦的生活磨练了我们的品格和意志,积累了宝贵的精神财富,铺就了我们的人生道路。也让我们能够理智地评价那段历史,评价自我。

回望过去,我们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就失去吧,失去的无法挽回,也无须挽回。我们无悔也不应有怨,那段珍贵的蹉跎岁月将永远伴随今后的人生旅途。

列车驶进抚顺车站,行程圆满。我还将期待着下一个纪念日,五十周年、六十周年…。

完成于2008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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