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经济萧条、中欧关系及其他 -- 晨枫

2008年真是一个多事之年，天灾人祸不断。近些天的热点话题中的两个是经济萧条和中法关系。据说11月以来，经济数字严重不妙，中国的出口订单急速下滑。另一方面，萨科奇执意要会见达赖喇嘛，造成奥运之后好不容易恢复的中法关系陷入更深的冰冻。这两者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是有关的。

经济萧条的根源在美国，欧洲和其他发达国家也被拖下水，中国的出口当然受到很大的影响。继9月、10月出口数字逆势增长之后，11月甚至以后几个月的数字大幅度下跌是早晚的事，不跌才出怪了。有人要是据此就判断中国经济就此陷入困境，这可能言重、过早了。几个月的困难不至于把中国怎么样，这大家都明白，问题是现在大家对未来的预计很悲观，对于多长时间才能走出衰退是一个比一个悲观，而对事物本来的实际面目反而不那么清楚了。

中国的出口现在受到影响，原因有外国进口减少，还有信用周转不过来。还有的原因是商家在前景不明的时候，极力压缩货物仓储和周转成本；抓住现金，不轻易出手，预防万一。但不可忽视的一个原因则是一些商家利用时局的困难，推迟进货，争取压价。从商人的角度来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但在客观上也起到雪上加霜的作用，使出口前景更加暗淡。

除去经济萧条的深层原因，商人的人为行为是会逆转的，这对于必需品的流通尤其如此。即使现在进入经济萧条，人们并没有到必须压缩生活必需品消费的地步。汽车可以推迟，房子、假期也可以推迟，但吃喝穿用所涉及的消费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至少现在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在美国、加拿大，即使失业人数极大地增加，还没有听到有因此而挨饿、受冻、无家可归的事情。

既然消费还在继续，最多只是略为减速的继续，为什么必需品的出口订单也大幅度下降呢？这就是前述恐慌和待价而沽的双重压力的结果。当必需品库存跌到最低限度以下的时候，没有销路的恐慌不再成为问题，至少对直接的商家来说；待价而沽也不再现实。重新订货在所难免。2008年下半年来，聚乙烯市场低迷。美国墨西哥湾大批工厂在“艾克”飓风的影响下临时关闭，飓风过后由于市场不景气也没有复工。但聚乙烯价格依然快速下滑。我们的工厂到9月底还在全速生产，进入10月份后，突然急刹车，急剧减速。然而，一个月后，下游厂家的库存已经低于警戒线，现在重新还是订货，聚乙烯价格也因此上扬。换句话说，这好比憋气比赛，现在到了大家都需要换气的时候了。中国的出口大多还是在生活必需品的范畴，现在的订单下滑是暂时的，回升不会需要太久，不必那么悲观。

这次美国总统大选中，中国已经不是一个很大的议题。奥巴马上台后，必须全力应付泰山压顶的经济危机，争取中国在经济上的继续支持，无暇找中国的麻烦，估计中美关系在可预见的未来不会有太大的风波，这是近20年来美国总统换届中比较少见的。

但世界不只中美两国。这不光是地理和政治上的现实，也是法国总统萨科奇急欲向世界表明的。萨科奇不仅要当法国的总统，还要当世界的领袖。问题在于，萨科奇要使世界听他啰嗦，不是拔高嗓门就有用的，要有一个切入点。先前德国的默克尔不知好歹会见达赖，结果北京立刻还以颜色，萨科奇乘虚而入，着实从北京捞了一把好处，以为他在北京眼里就是一个人物了。用精巧的外交诱使或者迫使北京向西方制定的方向改革，还有比这更好的切入点吗？于是，4月份西藏风波时，萨科奇就兴致冲冲地要充当达赖和北京之间的调解人。没成想，北京根本不理他的茬，结果他就想到要北京必须和达赖和谈作为他出席奥运开幕式的先决条件。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在西方舆论一片挺藏的时候，布什出于美国的现实利益，断然拒绝抵制北京奥运。眼看着美国充好人，而他要背骂名，没有办法，只好临阵换码，自己到北京，而是派夫人会见达赖。

本来中法之间的风波已经平息，但萨科奇大概心里不忿，总想找机会表现一下，自己还是“有原则”的。正好美国爆发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乘海啸的巨浪还没有拍上欧洲的海岸，萨科奇想在世界金融体系里搞一个宫廷政变，用欧元取美元而代之。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中国没有闻鸡起舞。为了体现世界领袖的风范，萨科奇只有动用达赖，增加对中国的砝码。

历史上，中美之间是既爱又恨的关系，欧洲常常居中，左右逢源。确实，中国在中美关系受挫时，常常转向欧洲；美国在需要围堵中国的时候，也会转向欧洲。在世界经济萧条的今天，中美贸易必然突降，在传统上，这是中国大力开拓欧洲市场，补偿中美贸易下降的损失的时候。在萨科奇的心目中，虽然欧洲也受到经济萧条的打击，但欧洲的境况应该还好，现在是坐等中国上门示好的好时机。现在重提达赖话题，中国不能拿他怎么样，他可以政治经济双丰收。

然而，出乎世界的意料，中国非但没有吞下萨科奇塞过来的苦果，而是扬手反击，一巴掌把萨科奇打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呢？首先，欧洲受到经济萧条的实际影响很大，一点不比美国的境况好，用中欧贸易补偿中美贸易实际上不可行。第二，萨科奇是作为欧盟当值主席和法国总统双重身份去会见达赖的，他想把欧洲一起拖下水，既分担他的压力，又树立领袖形象。要是这个先例一开，以后欧洲国家就能把这档子烂事当紧箍咒，时不时敲打中国一下，这就没完没了了。

在达赖问题上，中国先拿德国开刀，现在拿法国开刀，这是打蛇打七寸。不然荷兰、波兰甚至其它鼻屎国家都可以借代表欧盟的名义敲打敲打中国，在国内或者地区政治上捞稻草。现在中国把牌桌掀翻了，“别跟我来这一套”。萨科奇本来用达赖好像人质一样，但牌桌掀翻了，这就好比不怕人质被撕票了，人质也就不成为人质了。

中国敢于掀翻牌桌也是有原因的。中国和欧洲的相对实力变化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在经济海啸中中国站到美国这条船上也是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是，中国吃定了欧洲实际上没有牌。欧盟紧接着宣布对产自中国的螺丝钉实行反倾销。这是象征性的，但象征的不是“厉害的在后面”，而是“再升级下去只有两败俱伤”，对欧洲的还是双重的伤害。这是由中欧外贸的性质决定的。欧洲出口到中国的东西很多，但基本上都不是必需品。技术、设备对中国经济的长远发展有好处，这不必多说，但就短期而言，这些都不是不可以推迟的，在很多情况下也不是不可从美、日替代的。奢侈消费品更加如此，不要说短期，就是长期断档，对中国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中国向欧洲的出口就不同了，基本上是必需品，欧洲没有办法摆脱，甚至推迟太多。日常消费品就不说了，基本工业品（如螺丝钉）对欧洲工业产品的成本也很重要。欧洲当然不是没有能力自产螺丝钉，但欧洲螺丝钉生意转移到中国，本身就是比较优势的结果，这是欧洲工业在日益激烈的竞争中生存的必由之路。人为地自给自足以拉动就业跳不出低水平发展的死圈，英国70-80年代的国有化和中国、苏联几十年的社会主义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中欧关系会因为萨科奇的出尔反尔受损吗？英国公开放弃质疑中国对西藏的主权，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姿态，而是放弃了一张已经不再管用的牌。萨科奇一面不顾中国的反对坚持会见达赖，另一方面口口声声坚持一个中国、西藏属于中国的一部分。他其实也是看到一点厉害了。尽管瓦文萨不自量力要“警告”中国，波兰总理对会见达赖的态度竟然是“如果机会合适的话”（if opportunity presents itself），这是微妙的逃遁。达赖就在波兰，有什么机会不机会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欧美的政治利益相对一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两家的经济利益相对一致。中欧的经济利益过去只是外贸关系，相对于欧美和欧盟内部的贸易，中欧贸易是小头，欧洲政界可以保持超然，兴趣来了就敲打中国一番。现在的中欧经贸已经超过初级的外贸关系。到中欧经贸达到甚至超过中美经贸时，中欧的政治生态会与时俱进，政治语言也会与时俱进。中欧关系最终会因为现在的摊牌而好转，只有明确了解对方期望的伙伴才可能成为好伙伴。

欧盟下一步会怎么办？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欧洲要是还继续制裁中国怎么办？经济萧条对中国困难，对欧洲更困难，欧洲已经没有多少能量可以继续折腾了，现在的噪声就像几年前美国有人号召和中国打第二次冷战一样，根本性地错估了相对实力。他们会继续执迷不悟吗？嘿嘿，自然会有人帮助他们认清形势。不是来自中国的“有人”，而是欧洲自己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