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岳父 -- 火星草

2009年已经开始了一些日子，可是心中却对过去的一年有些纠著。总觉得写出来对自己算是有个交代。

每到年底的时候，大都要评点一年的大事。也有久不联系的朋友发邮件来，总结分享一年的情况。临近2009的那几天，心里想，自己这里的一年都有哪些事呢。要不要也总结一下。

略一回想，心情就有些沉闷，打消了念头。因为，头一件想到的是岳父的离世。

春节前有一天晚上，妻对我说，今天接到国内的电话。我一愣，国内很少打电话过来，一般是我们打过去。今天是我父亲的周年忌日。妻慢慢地说。

我默然。

岳父是去年春节前去世的。我不在身旁，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岳父的身体一直不好，年事又高。两年前，就在妻回国探亲归来之后不久，妻的哥哥来电话，岳父身体不好，去医院检查，诊断为癌症。后来又去北京的肿瘤医院，确诊为同样的病症。医生的推断是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收到消息之后的那些日子，妻的情绪十分消沉。妻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一直是东一家西一家地寄养在亲戚家里，到小学二三年级才和父母及家人生活在一起。妻对父母的感情却非常深，丝毫没有因为小时候不在父母身边而受到影响。

这样的消息对妻的打击不言而喻。妻与我一样，从高中毕业后，就一直都在外地求学，工作，以及后来出国。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和家人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还好些，妻却是对此却是难以释怀，常常有愧疚感。

妻临出国前在医院工作。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上有什么不放心的，要作些什么检查，需要住院，妻会接老人到自己工作的医院。有妻在，老人心理安稳，哥哥姐姐们不用操心，大家都很放心。

虽然当时大多数人还认为出国是个不错的机会，虽然妻对于当时自己的单位和收入很不满意，虽然我和妻那时候在国内都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根基，妻对于出国是有过犹豫的。当初，岳父开玩笑的一句话，你出国，损失最大的是我们，让妻心里一直不安。“父母在，不远游”，对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固然早已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但是对于跨洋过海、出国定居，也不可能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更何况，年事越来越高的岳父母需要越来越多的照顾，这是实实在在的。

接到电话后，妻和我商量，她一个人回国陪父亲一段时间，我和孩子们留在这边。妻回国后月余，岳父病情趋于稳定，她惦念我和孩子们，遂归。可仅两月之后，就收到岳父病情恶化的消息，于是再次匆匆订票回国。这次，见到的是最后一面了。岳父在妻到后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

我回想岳父与我的关系，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和老人相处的时间不多。岳父对我总是很和蔼，没有说过什么重话，也从没有和我争辩过什么。要不是我见到过老爷子和家人争执，妻和妻的家人说老爷子脾气倔，我是不相信的。

岳父年龄要比我大四十多岁。他们这代人所经历的风雨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我却对于他们的经历了解很少。也很少主动问过他们。

我去岳父母家频繁的时候是和妻恋爱的时候。到岳父母家也是和妻在一起卿卿我我，和岳父母谈天说地的时间很少。以后工作了，假期少，更是没有多少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回想起来，有一些很小的事却是在脑海里很清楚。

大学时的暑假，是我非常向往的。那时和妻正在恋爱中。记得有一次，上午到岳父母家，和岳父母寒暄之后，他们留下妻和我单独在房间，到其他房间忙事情去了。恋爱中的时钟总是偏快，一晃就到了午饭的时间。岳父大概要出去，不知是忽然想起来忘了东西还是什么，岳父推开了我和妻房间的虚掩的门。其时，我和妻正有些亲热的举止。岳父进来，自己咕哝了一句什么找东西的话，就径自关门出去了。

我和妻面面向对，尴尬之极。尤其是我，当时胆小的紧。午饭也不想留下吃，只想离去。妻倒是反过来劝我没有事。当我向岳母告辞，表明不留下吃午饭的意思，岳母却极力挽留。说一定要留下来吃饭，正是因为我来了，岳父特意出去买些菜……

我当时那顿午饭吃的忐忑不安。好在岳父和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提。像他们那样年代的人，平常谈话里，是很看不惯小青年的腐化堕落思想的。想起来，还是很照顾了我的脸面。

我和妻谈恋爱的时候，岳父已经离休了。岳父赋闲在家喜欢练练字。到他那里就常见到他写的一些字。其中以行草居多。我那时也喜欢舞弄些笔墨，有爱好的原因，也不乏附风雅的虚荣。刚开始练从楷书开始，觉得颜筋柳骨有些太过端正，很是欣赏欧阳洵的文雅，赵孟頫的洒脱。

年少轻狂，就曾经和岳父谈论过这个体的不足，那个体的长处。岳父曾经笑呵呵地问我，你说我这是哪个体。我看着他写在旧报纸上的那些字，一时语塞。见我答不上来，岳父还是笑呵呵地说，我这是自成一体。其实成体也没有什么难，只要你每次写同一个字，总能写成同一个样子就好了。

这话我今天想起来，也是不无道理。写的滞涩算不得什么，不是也有稚气的童体字么，总归算一体吧。成了一体，就有了一种风格。要不然，同一个字，写在东边象榔锤，写在西边象棒子，即使字个个整齐，又算什么呢？

岳父母生活非常节俭。这当然是因为他们从艰苦的生活中经历过的原因。我们作为小辈的，知道这个道理，却仍然对于他们的一些做法不以为然。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们家的大木盆，真的觉得很新鲜。在塑料没有普及以前，当地一般是用白铁皮做桶，盆，壶等大一些的器皿，很少用木头。当时我见到那大木盆时，它的用途是用来攒用过的洗手洗脸的水。因为这水还要涮拖把，擦地用。至于吃过的剩饭菜，很多天后还是舍不得扔掉。记得谈恋爱那时，我在妻家和老人、妻的哥嫂一起吃饭，二位老人让我和妻吃新炒的菜，剩的饭菜热一热，也端上来自己吃。这时，妻嫂总是抱怨剩菜时间太久了。岳父便争执，不用你们吃，菜又没有坏，扔了浪费，浪费可耻。

浪费可耻。这道理谁不懂呢？生活条件好了，不是浪费的理由。只是，我那时虽然也不讲什么，还要装模作样争着吃几口剩菜，心里却未必把这话当真。

有一次去岳父母家，不巧，妻出去了。岳父便和我聊天。两个爷们儿，话题当然是政治经济的国家大事，而不是街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看得出，老人很愿意了解我们年轻人的想法。不知道怎么聊的，岳父就要我谈对时局的看法。我看到老爷子兴致很高，就大发议论了一番。本来知道老一辈对我们会有些不同意见，就没有敢太过张扬，但实际上已经很透出些世本混浊我自清醒的自负。出乎我意料的是，岳父并没有反感，反而饶有兴趣。这才知道，我原来对老一辈的世俗偏见实在是肤浅。

岳父离休前是中学教师，他和岳母都不是本地人，家里人际关系也简单。这和我自己家完全不同。我家里是本地人，家族姻亲范围很大，长辈们兄弟姐妹又多，加上家父交际广，所以家里常常热闹非凡。我那时候十分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命清高，对于这些迎来送往的世俗之事，很是瞧不上眼。所以到岳父母家里，觉得清清淡淡，没有什么应酬，很合我的口味。倒是妻嫂是本地人，想来家里也热闹，常常话里话外说起，岳父母家里太过冷清。

岳父年纪大了，可很愿意学习新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妻和岳父在一起聊天，妻带些揶揄的口气开岳父的玩笑对我说，老爷子还自学英语呢。说着，就找出来岳父学英语的笔记本，故意地大声念着上面的单词和旁边标记发音的汉字。岳父大概没有准备吧，表情略带些惭意，咳，闲了，找点事儿干罢了，年纪大了，记东西记不住了。看着有些无可奈何被自己女儿看玩笑的岳父，我在旁边忍俊不禁。

妻和我参加工作不久，岳父母到北京来。妻和我陪着他们逛西单商场。妻和我都是工作不久，工资都低。岳父母生活节省，退休金也不是很高。我们谁也没有真正的想买什么。逛到鞋帽部，不知怎么岳父想起来，该买双鞋了。于是就找了双鞋试了试，巧得的是大小合适，样子也很显大方。可是价钱对于我和妻来说是贵了些。当时岳母嚷着贵。我和妻都没有推让，鞋也就没有买。

后来好多年出国后，看到岳父母随团旅游的照片，看到岳父一张照片，身上是西服，脚上一双旅游鞋，有些不协调。也许老人家这样穿不以为意，可是我却想起商场买鞋的事情，心里一阵愧疚。其实，当时也不是真的买不起的。哪知道，以后想起的时候，却是天各一方，竟是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岳父母一生坎坷，家庭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曾经因为老一辈的婆媳关系，双方感情都受到很大伤害。其实，两位老人都是很善良的人，可是世事却并不总是想当然的。善良人也会伤害善良人，而且都因着同样的善良，伤害反而更深。

岳父走了，一个人走了。

虽然在我看来，对于相伴他一生的岳母，岳父对于身后之事并没有交代好。

也许他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样快，毕竟他的病情大家都瞒着他。也许他自己很清楚什么时候要走，只是太厌倦了，不愿意在这个世上再做什么。

我更愿意这样理解岳父的离世，终究到了解脱的这一天。是病情的解脱，是痛楚的解脱，也是对世俗烦恼的解脱。

愿老人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