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蓝色的浪漫 -- 晨枫

在大巴开回雅典的路上，我们开始打量这个神话和传奇的国度。这是一片多山和干旱的土地。虽然亚提卡半岛就在地中海边，这里依然少雨，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小树丛。据说70%的希腊是山地，而70%的山是大理石质的，所以希腊的大理石比木材还便宜。相对较软但花纹美丽的大理石成为希腊古典建筑的主要建材，实在也是就地取材的结果，而并不是大理石有多高级的原因。一路上看到好些大理石店，场院里陈列了很多雕像和花饰，自然都是大理石的。到了雅典，人行道的踢脚石都是雪白大理石的，人行道的表面不用大理石是怕滑，抛光大理石要是沾上雨水，那可不是一点点滑。吃饭的酒店里自然更是从头到尾的大理石。

雅典是希腊文明的中心。据说海神波塞顿和宙斯的女儿雅典娜要争当雅典的保护神，两个神各显神迹，让雅典人决定。波塞顿三叉戟一戳，在地上扎出三个泉眼来，但里面涌出的是咸水。雅典娜给雅典人一颗橄榄树，橄榄果可以当食物，还可以榨油，橄榄木可以当木材。雅典人选雅典娜当保护神，把城市以她的名字命名。波塞顿一生气，就发了大水淹掉亚提卡半岛，这或许是希腊神话版本的圣经中的大洪水吧。波塞顿和雅典娜的争斗还没有结束。波塞顿故意刺激雅典娜，和大美女美杜莎在雅典娜的神庙殿堂上happy。雅典娜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美杜莎被变成一个怪物，头发都是蛇，谁看她一眼就要变成石头。后来被大英雄帕修斯（Perseus）把她的头砍了下来，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在现实中，雅典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长达3400年，但考古学家认为，4500年前雅典已经有人居住。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伯里克利、索福克里斯都是雅典人，雅典是当之无愧的西方文明的摇篮和民主的起点。雅典也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始，1896年第一届奥运会就在这里举行，这里也是2000年奥运会的地方。

纯白大理石建造起来的雅典奥林匹克体育场是1896年现代奥运的发源地

40度以上的烈日下，依然游人如织。不过游人们可以很快逃回有空调的大巴里，在这里比赛和看比赛，可是要有12分的奥运精神才行

海德里安工们只剩下这么点遗迹了

里奥运场不远的宙斯神庙已经只有遗迹了，但左面远处高台上的帕底农神庙清晰可见

奥运会场是一个纯白大理石的结构，雪白大理石条石的凳子围起看台，看台上方是雪白大理石的五环，赛场周边是一列雪白大理石碑，刻着举办历届奥运会的城市。在无遮无拦的烈日下，在这里参加比赛是要有点毅力的。离奥运会场不远，就是古典世界最大的宙斯神庙，但这里已经是废墟了，只有孤单的几根巨柱还留在这里暗自叹息。再远处，是海德里安拱门，这是罗马五贤王之一海德里安建造的。海德里安对希腊文明十分心仪，据说在雅典的时间比在罗马还多。面对美丽但已经开始失修的雅典，海德里安出资修复，并留下了诸多罗马时代的遗迹，海德里安拱门当然就是其中一个。然而，雅典最著名的古迹自然是从这里抬头可见的雅典卫城。

雅典三面群山环绕，中间的盆地中央是著名的雅典卫城（Acropolis）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陡峭的石质平顶高台。在相对平坦的盆地里突兀地凸起这样一个高高方方的石台，确实有一点仙气。在希腊文里，acro就是高地的意思，polis是城寨的意思，acropolis就是高地上的城寨，现在一般翻译为卫城。希腊的很多城市都有acropolis，但只有雅典的最著名。在远古的时候，由于高台上易守难攻，人们就在这上面安营扎寨，安居乐业，日后演变成祖传圣地以及神话和传奇的源泉。

雅典对西方文明最大的贡献不是神话和传奇，而是民主的概念。雅典民主开始与公元前510年克莱珊尼斯（Cleisthenes）时代，在公元前440-430年伯里克利时代达到顶峰，这也被称为雅典的黄金时代。170年的民主制度使雅典流芳千古。公元前338年亚历山大大帝攻陷雅典之后，雅典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衰落。今天雅典充满了罗马、拜占庭和奥斯曼时代的古迹，还有希腊独立之后新建的宏伟建筑，但雅典的明珠依然毫无疑问地集中在卫城周围，这是伯里克利时代的遗迹。

如果用一个人来形容一个时代的话，那代表罗马的就是凯撒，而代表雅典的就是伯里克利。对于很多人来说，亚历山大大帝或许名气更大。简单地称亚历山大为一介武夫未免刻薄，但他对西方文明的影响和伯里克利不能相提并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来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对于希腊好比来自蒙古的成吉思汗对于中国，都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从克莱珊尼斯到索伦（Solon）到伯里克利的这170年是雅典的古典民主时代，任期制、选举制、抽签制都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人民不分贫贱，通过议会选举和被选举最高领袖，投票决定国家大政和法律，抽签担任一般公务官。雅典人只尊崇神和法律，人人生而平等。当然，雅典的民主只面向所谓雅典人，大量的奴隶是享受不到这样的权力的。在伯里克利时代，雅典云集了最杰出的哲学家和艺术家，苏格拉底出身贫贱，但成为著名的哲学家；埃斯库鲁斯、索福克里斯、悠里皮底斯的悲剧成为西方文学艺术不尽的源泉；菲狄亚斯的雕刻和建筑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完美的杰作。雅典的宙斯神庙、索尼恩角的波塞顿神庙、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都是在这个时代重建的，但最重要的还是雅典卫城上的帕底农神庙（Parthenon）。

帕底农这个名称的出处已经不可考，可能出自于“处女”（Parthenos）。雅典娜和那个到处偷情的老爹不一样，她不近男色，所以也被称为“处女雅典娜”。这是奉献给雅典娜的神庙。宙斯的女儿雅典娜的出生非同凡响。宙斯和婶子辈的女泰坦美提斯偷情。预言说他的孩子将比他更伟大，所以他把美提斯吞到肚子里，不让孩子生出来。但为时已晚，美提斯在宙斯的肚子里生下了雅典娜，并在宙斯的肚子里把雅典娜养大，直到有一天，宙斯被身体里越来越大的雅典娜搞得痛苦不堪，众神帮助把宙斯的前额劈开，雅典娜全身盔甲、手持盾牌和金箍棒蹦出。雅典娜是胜利女神，美国西点军校的纹章就是雅典娜的头盔，美国海军的宙斯盾防空反导系统也是以雅典娜的盾牌命名的，宙斯盾（Aegis）是宙斯和雅典娜共用的，雅典娜用得还多一点，到处带着这张盾牌，而宙斯的形象中不大带盾牌的。雅典娜还是智慧女神和纺织女神，更重要的是，她是雅典的保护神。不过雅典娜不光是雅典的保护神，也是很多城市的保护神，包括斯巴达。这不是雅典的第一个雅典娜神庙，第一个帕底农神庙在公元前490-488年的马拉松之战之后开始兴建，还没有完工就在公元前480年薛西斯率领波斯大军入侵时被捣毁时。波斯人被打跑后，神庙没有立刻重建，原址荒废了30年。在伯里克利时代，帕底农开始重建，这是伯里克利时代最重要的建设项目，只用了15年就完成了。对于如此宏大的建筑，这在那个时代是惊人的速度。

帕底农神庙建造在雅典城中突兀的高台上，高台本身建造在一个石山上，这就是Acropolis中acro的出处

本来经受了时光考验的帕底农到底躲不过战争的摧残，如今只剩下一个骷髅架子

更凄惨的是，英国大盗额尔金伯爵把残存的最精美的雕刻从建筑上剥走，成为雅典人永远的心头之痛

如今只有这些被额尔金遗弃的残片尚且留存

昔日庄严、雄壮的多立克巨柱现在也是满目疮痍，耗时费力的重修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怕是完不成了

帕底农神庙的建造受到古希腊最伟大的雕刻家菲狄亚斯的指导。尽管雅典有大量的奴隶，帕底农不是奴隶建造起来的，而是正宗雅典公民亲手建造的。希腊神话对于我们来说是茶余饭后的点缀，但对雅典人来说，这是宗教，是绝对严肃的事情。用奴隶建造最神圣的殿堂是对神的大不敬，而全民亲自参加建造，这才是对神的恭敬。据记载，雅典的老少爷们，不分贵贱，不分老幼，统统出动义务劳动，苏格拉底也在内。

帕底农的整体设计大量采用黄金分割的原则，也就是长宽比为1：0.618或者1.618：1。这是古希腊人发现的数学奇迹之一，以此还可以延伸到菲波那契数列。数学在古希腊不仅仅是计算的工具，也是解释宇宙和艺术奥秘的工具。黄金分割被认为是最悦目的比例，至今在艺术和建筑中大量使用。在不能简单套用黄金分割的地方，用多个符合黄金分割的模块叠加。帕底农使用的柱式是希腊柱式中的多立克柱式，雄伟，庄重。多立可柱式多用于神庙，波塞顿神庙和宙斯神庙也使用多立克柱式，但帕底农的多立克柱式是终极典范。环绕基座的列柱不仅具有结构上承重的功能，在视觉上形成重复的韵律，还象征了民主政体中人民和国家的关系。

殿堂中原本有菲狄亚斯的雅典娜像，由黄金和象牙雕成，这是古典世界的艺术巅峰之一，可惜现在留存的只有古人的复制品、陶器绘画和文字描述了。帕底农神庙的额墙上原本布满精美的浮雕，描绘雅典娜的诞生、雅典人和亚马逊人的战争，特洛伊的陷落，忒修斯和人头马的战斗等。

雅典衰落后，帕底农遭到劫掠，雅典娜雕像或许就是这时流失的，有说法是被拜占庭盗走，最后在君士坦丁堡遭到十字军劫掠时被毁和消失的。在中世纪，帕底农成为基督教的圣母院，雅典也因此成为东方基督教世界里仅次于君士坦丁堡、埃夫索斯（Ephesus）和提萨罗尼卡（Thessalonica）的第四重要圣地。15世纪后，雅典落入奥斯曼帝国的手里，帕底农被改成清真寺，周围甚至建立起清真寺特有的尖塔。尽管奥斯曼被西方认为野蛮、愚昧，奥斯曼对于被占领地区的文明古迹一般还是很尊重的，不主动破坏。对于可用之地，甚至在不作大改的情况下，改作清真寺，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也是这种情况。当然，出于信奉伊斯兰教，奥斯曼对于保护被占领地区的文明古迹也不花力气。在战争时期，也会拆毁一些古迹，把石料用于军事工事，或者把古迹征为军用。1687年，雅典受到威尼斯的进攻。帕底农被奥斯曼军队用作火药库。一发从对过山上打过来的威尼斯炮弹击中帕底农，引发剧烈爆炸，使帕底农的屋顶彻底被毁，南侧也炸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威尼斯占领军还对散落一地的帕底农雕刻大肆劫掠，并捣毁了列柱内的厅堂。威尼斯人离开后，帕底农被废弃了，原址上建立起一个小小的清真寺，也算废物利用吧。

好在1674年时，法兰德斯（今比利时、荷兰一带）画家雅克卡雷（Jacques Carrey）将帕底农的细节用精细的素描画了下来，成为今天人们对帕底农在被毁坏之前的样子的唯一证据。18世纪后，奥斯曼的势力式微，西欧人来访帕底农的越来越多，绘画、素描越来越多。1787年，英国考古学家第一次精确测绘了帕底农。1801年，英国驻奥斯曼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大使额尔金伯爵获得了奥斯曼苏丹的许可，测绘现存的雕刻，并制作石膏模型。额尔金甚至获得苏丹的许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拆除现有结构，或者把雕刻从现有结构上取下来。额尔金得寸进尺，大肆偷盗，将浮雕中最精美的部分盗走，并从人们手里收购了一些残片，统统运到英国。这批无价之宝在1816年被大英博物馆收购，至今为镇馆之宝，人称“额尔金大理石”（Elgin’s Marble）。但额尔金的偷盗加剧了帕底农的破坏，好些雕刻是从眉梁上锯下来的，已经脆弱的帕底农结构更加脆弱了。大件的雕刻也被锯小，以便海运。

1832年，希腊获得独立，帕底农四周的清真寺尖塔被拆除，所有奥斯曼时代的穆斯林建筑也随同拆除。从19世纪开始，帕底农重建就一直在进行中，20世纪初以后甚至部分完成，现在的图片大多来自这个时代。但高大的古希腊建筑的柱子不是整块大理石的，每段之间用粗铅条连接、固定，而不是简单地将一块又一块雕刻成形的大石头堆上去。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重建采用了铁制件，一旦锈蚀，就会膨胀，反而导致大理石件的开裂，造成更大的破坏。另一个问题是，重建以“好看”为主，挑品相好的残片用，破损的一面朝里，而不顾原来的真实相貌。从1975年开始，希腊政府开始了第二次重建，真正的重建从1983年开始，采用钛制件，并把每一块大小残片全部编号，精确测绘，并输入计算机，由计算机模型指导重建。为了体现原件和复制件的差别，不鱼目混珠，残片之间的新件都采用特别雪白的大理石，和原件很容易分开。对于上次重建的部分，全部拆开重做。

重建将不会恢复到帕底农被炮击前的状态，但将尽量恢复帕底农的完整。这不光是一个美观的问题，在这个地震多发的地方，也是一个结构稳定性的问题。无依无靠的孤零零的柱子和晃晃悠悠的眉梁很容易在地震中受到进一步的损坏。钛是很昂贵的东西，重建本身也是极端耗时费力的事情，所以在未来几十年里，帕底农怕是将一直在重建中，我们的有生之年或许看不到重建的完成了。

另一个问题是空气污染，酸雨对大理石的腐蚀十分严重。原本雪白、光洁的大理石现在已经泛黄，毛不拉叽的，好像酥了一样。但这个问题就不容易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