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作者授权发布:《橡胶林的回忆》中篇后半部A -- cpcliu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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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橡胶林的回忆》中篇后半部F

时间过得很快,我根本看不清自己山城牌手表上的指针,只能估计着约在11点左右,各分队上报了各自的伤亡情况:

一排长报告全排只有3人受伤,无人牺牲和失踪!连长听到后多少有点欣慰。

二排长报告,9人受伤,2人牺牲,5人失踪!连长一下没了声音。我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与他长时间的相处中,我能感觉的到他是一脸的悲伤!

三排报告,只有9人完好,伤13人,牺牲5人。连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随后又坐了下来,他恼怒了!他对着报告的班长问到:

“准不准确?”

可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准确!”丛林中,黑夜里,是死、是伤、谁能说清?饥渴难耐的战友们是一脸的无奈。

连长命令开始重新清点人数,要清楚的统计自己的伤亡,要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实力。

这项工作通常是由连队的文书来完成的,他随口叫到:“文书!”

“到!”文书李仁定小声的应答到。

文书是一个四川达县的小个子兵,有着尖尖的下巴,给人感觉很聪明和机灵,由于他先到连队,又有初中毕业的文凭,所以担任了文书的职务。

文书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岗位。他平时可以不参加训练,呆在屋里,并且掌握着全连的物资,尤其是子弹,打靶训练时可以随便地打,可以最先使用上级下发到连队的装备,相当于一个准军官的待遇啊!

他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对话。当连长喊他时,他猫着腰悄悄的走了过来。右肩上缠满了绷带,一条三角巾挂在脖子上,把他的右手吊在胸前。

连长扭头一看,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文书受伤的情况其实他早已知道,可他还是习惯性的喊到了文书,平时安排工作的思维惯性还在继续。

“他受伤了!”旁边有人插话。

“我知道!”

“你怎么还不下去?”连长改口责问着文书李仁定。

“连长,我不走,我跟着你们!”文书口气坚决的回答。

“不行!下去,赶快跟着担架队下去!”

“连长,我能坚持,我伤得不重,我能帮着大家做很多事,我还可以压子弹啊!”李仁定争辩着。

“压个球!你给我下去,我命令你立即给我下去!”

“杨云风,你送他和民工们一起下去,然后再参与清点人数!把伤亡搞准确!”连长不容辩解的说。

“走吧!文书。”我对着李仁定说。

“连长要发火了,不要再说了。”我小声的给文书递着点子。

“李仁定,回去后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了。”连长语气缓和了下来,安慰着文书。

“恩、恩,连长,你们要多注意安全啊!”他哭了,用抽泣的声音回答着,黑夜中他流下了惜别的眼泪。临走时,他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连长。

“连长,这个给你们留下。”

连长接过一看,是上午发的一个苹果,他没有舍得吃,一直为连长留着。

“你带着路上吃吧!”连长把那苹果又递了回去。

“不!你们现在比我更需要它!”文书态度坚决,似乎发了脾气,在这之前没人敢在连长面前说“不”啊!

连长手中拿着苹果,几乎掉下了眼泪。说了声“路上小心”后就把头转了过去。

他不愿意看到这样儿女情长场面,他更不愿受到这种情感的影响,他握着苹果,非常难过。但他是一连之长,怎么能这个时候流泪呢?怎么能在全连战士面前表现出他内心里的情感呢?

文书扭头走了,他不敢再与连长争辩,只能服从命令。

在路上,我问了他受伤势情况。

他说在战斗打响后,连长命令他与三连的友邻进行联络,他向右边跑去,可刚一露头就被一枪重重的打倒在地,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开始以为是被树枝挂了一下,可接下来的疼痛和鲜血让他知道是中弹了。子弹从他右肩锁骨下打进,从右后的背阔肌中穿出,没有伤及骨头,也没有击中内脏,伤口干净而简单。

受伤后是卫生员袁学高给他包扎的,包扎得很好,可后来卫生员却牺牲了!说到这里他又是一阵的难过。

“别说了,我知道了。”

“你就放心回去吧,好好的养伤!”我叉开了话题。

我牵着他向后面的林中走去,把他交给了上来抬伤员的民工。

“老乡,这个伤员跟着你们回去,注意保护他哈!”

我和他做了告别,叮嘱他注意安全后转过身,向我们的无名高地走去。黑夜中他在我身后小声的喊着:“云风,你一定要注意啊!”

我回到丛林中,开始进行伤员清点的工作。

在距离敌阵较远,无名高地反斜面的一处山凹里,那里有一处相对平坦的丛林,我们的伤员都被安置在那。我进到丛林后才发现情况是如此糟糕,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寂静地让人恐怖。

我一脚下去就踩着了一个人,他没有叫,也没有动。我赶紧收回了脚,试探着站稳了身体,再也不敢贸然的前进。我慢慢地蹲了下,开始用我的手去触摸脚下的战友,寻找我迈腿的空间。

当我蹲下摸到那人后,才知道自己方才踩到了一位烈士的大腿,他的身体冰凉并已经僵硬了。

我一下非常内疚,蹲在地上,手抚摸在战友的胸前,半天不知道干什么。我想问他是谁?踩着了疼不疼?可他永远也不会说话、永远也不会回答我。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亲爱的战友,对不起呀!”

为这事,我到今天想起来都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踩着了连队里牺牲的哪一位战友。

左前方的一位战友听见动静,小声的说话了。

“注意哈,这里全是伤员和烈士!”他提醒着我。说话的是炊事班的战友罗培荣,他负责守候伤员和烈士。

我再也不敢站起来走路,只能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前摸去。在我的四周躺满的全是人,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地让人可怕。我一边摸着,一边向前爬着,一边清点着人数。

黑夜中我看不见他们是谁,也无法准确地判定谁伤了、谁牺牲了。我只能用手去触摸他们的身体,去感受他们的体温,以此来判定谁是生还者、谁已经死亡……

我的这个做法并不科学,也不准确。因为受伤的战友中很多人的温度极低,尤其是那些失血过多的重伤员,他们的体温与牺牲的战友差不多。

重伤员们昏迷不醒,他们即不呻吟,也不动弹。不得已,我只能用脸来靠近战友的脸,在他们的鼻子前去感受呼吸,在他们的脸上去感受体表温度。

在爬行中,我的左手被东西扎了一下,我赶紧收回,以为是炸断的树桩,可仔细地一摸不由得使我不寒而栗。那是一位战友折断的左手臂,手臂的前端已被越军的炮弹炸得没了踪影,只剩下10多公分长的手臂僵硬的矗在那里,根本无法把他放平,折断的肱骨白花花的露在外面。

“啊!这个怎么没有包扎?”我小声喊了起来。

“是石现怀,他已经牺牲了。”旁边的战友罗培荣,冷静地向我回答。

石现怀?他是年初才到我们连的新兵啊,是班用机枪副射手,就是他在战前训练时,反复地问我该如何保护自己。当时我们两人还讨论训练呢,我自认为‘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真正的保护自己’,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见,而是电影《地道战》里的台词,只是我背得很熟,他听得也很认真。

想到这里,那一幕幕情形瞬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不停的起身、卧倒,推着机枪匍匐前进,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当我看着他向前爬动身躯,内心里不由得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可现在,他再也不会问我问题,汗水再也不会把衣服湿透,他再也不会向前爬动了……

“安息吧,兄弟!”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左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轻轻的摇了摇他,他僵硬的躯体被我轻摇的动了一下,仿佛是已经听到了我对他的祈祷。

他被炮弹炸伤,按理来说炸断了一支胳膊是不会立即死亡的,可怎么他就牺牲了呢?

也许是长时间的昏迷使他根本无法自救,只有依靠别人的救护。可那时他身边没有人,没有人给他止血,没有人为他包扎,血液流干后他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别说是被炮弹炸断了手臂,就是被弹片划伤的口子,如果没有很好的止血,也会危及生命的。要不然从古至今的那些痴情美女,怎么会用割腕的方式来殉情呢,拿着小刀片在手腕上划一道小口,就香消玉殒了,更何况现在是刀枪挥舞的战场啊。

止血,是非常重要的抢救手段! 有很多伤员现在还扎着止血带,止血带要求每5-10分钟要松弛一下,否则会使肢体坏死。这些没有被敌人炮弹炸断肢体,也会被咱自己的医生截肢,在那一时刻,抢救生命更重要。

我不仅清点着伤员,还不时地提醒看护伤员的战友们,要为那些扎有止血带的伤员们做检查,防止因长时间捆扎后肢体坏死的情况发生。

当过兵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

在连队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不管是老乡,还是同学,还是一起入伍的战友,还是有着共同兴趣、有着共同语言的战友,他们常会聚在一起,形成相对要好的伙伴。

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在连队中除了重庆老乡外,六班长李锦勇就是其中一人,他是我的好朋友。

今天,我们已经有近30年没有见面了,但我依然想念他。

他是78年入伍的西安城镇兵,比我晚一年入伍,父亲是个工程师,长期在国外援助建设。他长相俊秀,很像演英俊小生的电影演员,虽然是中等个头,但身体素质好,军事技术过硬,是连长非常喜爱的战士之一,战前就担任了班长的职务,进步很快!

我们两人虽不在一个排,可我们时常互相关心、互相鼓励。自卫还击战开始后,我们更是每天都要提醒一下对方,每天都要关心一下对方的安全。

现在才提到他,是由于那天他也是受伤的战友之一,听说他伤得不轻,所以我非常为他担心,急于想在战斗的间隙里找到他。我在伤员和烈士的人堆里爬着,不停地轻声的叫着他的名字:

“李锦勇,李锦勇在哪里?”

经过看护战友的指点,我向他的方向爬去,嘴里依然不停地在叫喊他的名字。

“我在这……”一声微弱的回答在黑暗中响起。

当我向他爬去的时候,他已经伸出了手来迎接我。

黑暗中我抓住了他的手,那一刻我感觉到他的手冰凉,而且无力,已经没有平时间男人握手的那种力量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跪在了他的身边,心里难过的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敢随便碰他的身体,担心碰痛了他,只好轻声的问他:“你伤那儿呢?”

“右腿!膝盖上,好像把我的膝盖打碎了。”他的语气无奈,但又很平静,反倒让我也平静了许多。

“是子弹打的吗?疼吗?”

“是的,不疼,现在已经麻木了。”

我试着轻轻地抚摸着他受伤的腿,查看伤口包扎的情况。

经过检查,我放心了。他的伤腿包扎得很好,腿被绷带和小木片固定着,膝关节被保护的很好。

“当时怎么受的伤,你就没有注意吗?”我有点埋怨他。

“没有注意呢。我当时正指挥第二组从右边上,喊完口令我站起来向前冲时,就感觉谁在我腿上猛砸了一砖头,好狠呀,把我向后摔了好几个跟头。”

“那一刻很疼吗?”

“到不觉得,只感觉力量很大,我晕了过去,但我很快又清醒过来。我知道自己受伤了,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我的枪,可自己怎么也动不了,只好四处乱摸……”

黑暗中我们轻声的交谈起来,他躺在地上,头靠着一棵小树干,全身松软无力,但声音清晰,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神情自若。

“你还找什么枪啊!”

“是啊,我手摸了半天也没有摸着,只好自己来包扎,我在草丛里躺了好久,他们才把我抬下来。”

“这是你自己包扎的吗?”我怀疑他在受伤的情况下,能把伤口包扎的这样好。

“不是,这是后来他们为我包扎的。”

“也不知我们班里还有哪些人受伤了。”回答我的同时他也牵挂着同班的战友。

“你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你就安心吧,下去后好好的养伤。现在伤员多,民工们还忙不过来,你要多等一下了。”我开始安慰他。

“没关系,我现在死不了啦!先把重伤的抬下去吧,我能坚持。”

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我真不知怎样来安慰他,看到他还不至于是我想象的那样悲观,我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我要走了,还要去清点伤员和构筑工事呢。”我很难过、也舍不得离开他。

“你去吧,不要为我担心,反倒是你自己要注意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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