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旧文新发,秦始皇三部曲 -- 王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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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万里长城建造时(十四)栗子树下

成功化解“匈奴弓箭危机”为刘皮杂在军队中赢得了很高的评价,但并未使他在民众中获得相应的声望。这是因为他的功绩在当时并没有被传播出去。一方面,那时候电影、电视、广播以至于农村土广播之类的技术都还没有发明,而在这些技术发明之后,电视制作人的眼光也仅仅往前追溯到1644年6月6日清兵入关,便永久性的停滞在了那一天(目光短浅!——王七注)。这使刘皮杂永远的失去了作为一个电视明星和战斗英雄所能享有的权利,比如各地巡回见面会、与女FANS暗渡陈仓到签名售卖回忆录等等,但他同时也免受了很多困扰——既没有狂热的女性崇拜者逼婚,也没有人对他的私生活进行追踪报道——这就是说,假如排除掉其他因素的话,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上面说的其他因素,大致是指以下这种情况:刘皮杂在回到营地不久后,先被提升为蒙大将军的副将,并且随将军迁到阳周,接着就被作为蒙恬的同党(或者是得力战将,观乎你从哪一方的角度来看)扣留起来,失去了自由。拘禁他的正是从咸阳来调查蒙恬谋反一案的专案组。这些专家们本来在咸阳过得好好的,现在突然被派到阳周这个满天风沙的鬼地方来(这句话真熟悉),心里怨气之大可以想见,当然不会只找蒙恬一个人的麻烦。刘皮杂作为蒙恬的副将,自然首当其冲,成了次要目标(首要目标是蒙恬本人——王七注)中的首要目标。这个次要目标中的首要目标本来是应该由王七(不是我——王七注)来担任的,但此人却已经逃到了深深的地下,专家们的怨恨既然不能转变成下地穴搜索的勇气,便摇身一变成了“蒙恬反皇帝小集团”的晦气。根据专案组的认定,该小集团主要由以下人组成:蒙恬,蒙恬的副将刘皮杂,蒙恬的其他部将,以及在互相检举运动中被揭发的其他一切人等。这最后一类人中包含了大量的军官、士兵、劳工以及百姓,但不包括任何一名蒙恬的近卫队士兵——这些家伙正忙着四处抓人呢。

我曾经有一位学友,对历史持有的观点很能代表某段时间国内的流行趋势。该观点认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一切现代人发明的东西,如果仔细去翻故纸堆,就会发现其实早已有之,只是由于天灾人祸、政治禁令或是空白太小等各种原因而失传,再被现代人重新发现一次而已。在大多数方面,尤其是自然科学方面,我不能同意他的意见。要我相信古代人发现了相对论或是进化论,这是不可能的。相信这种话,就和相信俄罗斯是大象的故乡一样可笑。

即使在社会科学方面,我也不能同意他的观点。你怎么能够相信在中国古代会出现天赋人权的思想?君权神授倒还差不多。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皇帝都把自己看作天子,掌握天下众生生杀予夺的大权,做的事情乃是替天行命,正如西方那些帝王自称是上帝的代言人一般。我们还知道这些家伙衣食住行都与众不同,连说话都要搞一套特殊的称谓出来,天子自称为“朕”,命为“制”,令为“诏”,诸如此类。在这一点上我很得意,因为我们虽然有各种希奇古怪的有关皇权的称呼,有庞大的皇室后宫,有太监,有文字狱,但至少没有一个叫Prima Nocta的东西,还算比西方文明一些。中国的皇权虽然产生得比较早,并且包了一层东方文化的皮,但和西方的君权神授,其实是一档子事。非要说起来,这玩意虽然是从夏周时期就开始出现,但其实还是秦始皇这老东西搞出来的。无关本文主旨,不说也罢。

话虽这么说,但有一样东西,我相信自从发明出来以后,不是重新发现,而是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被遗忘过——这就是让人们互相揭发互相检举。这种措施在某些时期是好的,在某些时期是坏的,在某些时期是必须的,在某些时期是多此一举的,但无论在什么时期都像是一场全体癔症,并且总要死很多人。侥幸没死的人也总要有些歇斯底里的恐慌症状,并且在此之后回想起来时总要觉得奇怪,不能想通自己当时的行为。我知道很多人经过那种时期后都不愿意再提起,这说明人总还有羞耻之心,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里有些是不能提的。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出版物和谈话,足以证明我们在感到羞耻的同时,也没忘记反思。这是好事,不过反思是活着的人才有权利做的事,死掉的人只好自认倒霉。

既然写到这里,我们可以来说说前面提到的“互相检举运动”是怎么一回事。前面某章说过,派驻阳周的专案组成员中有一个心理学专家。该专家做的事情可不只是审问蒙恬那么简单,他还出了一条毒计,那就是让阳周城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宣誓效忠于始皇帝。这种宣誓当然不是在皮亚诺萨岛上搞的那种必须签字才能吃饭的二流把戏,阳周城里的人们要证明自己忠于秦始皇,必须提出二条他人不忠的证据,假如是关于蒙恬的证据的话,则可以只提一条——从这一点上你就能看出该专家有多歹毒。同时阳周城里又搞了一个交心运动,假如在此运动中把自己的叛逆想法向调查官如实交代,不但可以不治罪,还可以作为你效忠皇上的证据。假如你足够聪明,就可以从中看出一条假效忠的路来,那就是两个人互相揭发,同时又在交心运动中如实交代对方揭发的事项。干这种事情需要一个好同伴,一点脑子,一些胆量,和很多运气。敢于这样做的人并非不是良民,但在某些气氛下,人总是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由自主的干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这样一来,阳周城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气氛,那些一辈子都没起过叛逆的念头的人急不可耐的向调查官交代各种耸人听闻的阴谋(这些阴谋都是编造出来的——王七注),而真正不忠的人却不发一语的仓皇逃走——除了匈奴人的探子,不忠于秦始皇的人大概是没有的,而匈奴探子在这种情况下难免露出马脚,只能一走了之。阳周城里没有敌人的探子了,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也少了很多无辜的人——这些人都进了监狱。众所周知,有问题的人要伪装成清白的很难,但清白的人如果存心要伪装成有问题是谁也拦不住的,有些人太过于陶醉于这种气氛,忘记了自己在演戏,故事讲得太过火,于是招来了牢狱之灾,甚至还掉了脑袋。这种情况对当事人来说自然很悲惨,但在一个旁观者,比如我看来就是活该——谁让你丫装的。

在过于忠心的人们讲述的各种故事面前,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调查官也因为被吓住而和群众一样陷入了恐慌状态,其表现就是阳周城内的监狱一时人满为患。这种情况造成了更大的恐慌和更多的混乱,直到十年之后才完全平息。那时候,蒙恬也好,范喜良也好,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有关“互相检举运动”,我们还可以补充下面的情况:虽然当时的情况颇为混乱,但大多数人还是很快就找准了方向,拼命的揭发蒙恬的罪状。这样做有两个好处:首先,蒙恬已经身陷囹圄,编织他的罪状不会遭到他的反揭发或报复;其次,蒙恬已经身陷囹圄并且几乎可以断定必死,编织他的罪状不会带来良心上的负罪感。基于这两个原因,几乎没有人不愿意把矛头指向蒙恬,这也正遂了专案组的心愿。但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是,身为蒙恬副将的刘皮杂却没有把蒙恬作为主要的揭发目标,而是火力全开,对准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消失已久的前任蒙恬副官,王七。

《万里长城建造时》外传:

(三)不要开罪心理阴暗的人

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某日,秦阳周城遗址。

一群考古工作人员正围着一个大的发掘坑激烈的讨论。

坑底是一间土牢的残迹,大多数墙面已经剥落,木头栅栏门也已朽坏,在墙角躺着一具高大的男性骸骨,被锈蚀成金属团的手铐与脚镣锁在墙上,骸骨的脚边有几个陶罐。栅栏门上有一块青铜铭牌,一名满头白发的考古学家正努力的想要读出上面模糊的字,从坑上传来人们的说话声。

“四个关键人物我们知道了三个的下落。”

“一个服毒,一个逃走到地下,一个被埋进长城……”

“最后那个到底到哪去了?”

“总之,被关押之后,他就失去了消息……”

考古学家的手指拂过青铜牌上凹凸的字迹。“囚之……终老……不得……死……”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揣测着这几个字的意思。这时候,借着坑外射进来的阳光,他发现铭牌的另一面还有一行小字,便聚精会神的辨认起来。

一刻钟之后,考古学家仰起白发苍苍的头,对上面的人群叫道:“第四个人找到了。”

这时候,隔了两千多年,阳光正把青铜铭牌上的那行小字和墙角的骸骨一起照亮,那行小字的内容是:

“这就是得罪作者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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