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散文诗《黑天鹅之歌》(一)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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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太久地徘徊于人世,太频繁地关注着人间的烦恼和喧闹,是否已经忘记了久远梦境的颜色?你可曾回忆过,在这个大地上古代诸神们的传说?
曾经有一个时代,诸神与人们共存。众神的领袖,将自己的一目浸于智慧之泉中,由此神和人得知过去未来,也通晓善恶,是所谓黄金时代。
然而睿智者、预言家和众先知们终究难逃过饿狼的巨口,昏黄的夕阳也再比不上愤怒的火炬那般眩目动人。北国的冰霜吹来了,神木的叶子凋零了,旧的神灭亡了,但人类仍生存下来。
随后到来的是妄想之年,新的统治者一手举着巨槌,一手拿着谷穗,以威猛的天雷粉碎饥渴的巨龙,以大地的果实充当黎民的食粮。人载歌载舞,焚香庆祝,此为白银时代。
但日复一日,地上出产的终究变成了苏摩,变成了乳海,变成了酒河、蜜河、甘露河,天上的帝王们沉醉其中,竟以至于酩酊;狂暴的雷火因而无休止地在下界狰狞。人们将自己的幼儿献祭给恶鬼和魔罗,将自己的身躯送给乌鸦和鬣狗,换来的是征伐和刀兵。修罗场上的厮杀声逐渐静寂,石像和祭坛只剩了遗迹,旧的神灭亡了,但人类仍生存下来。
下一段历史是狂欢世纪。巨人们的呼吸让云彩颤抖,脚步让地球诉苦,身体健硕的地灵在原野上不停地奔跑,撞开山崖,渡过激流,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走,连世界树巨大的年轮也不能磨蚀他们的热情。这就是青铜时代。
此后的故事众人皆知,逐日的巨神最终渴死在河边,丢弃的拐杖却化成茂盛的桃林。他的族人们被生着双翼的兽类屠戮,驱使这群野兽的,却是人本身。随着最后一位巨人的身躯归于地表的尘土,血脉化成江河的水滴,旧的神灭亡了,但人类仍生存下来。
而今则轮到黑铁时代了。人类依然在茫然地学习昔日被放逐的尊神。有的人用双眼去预知未来,有的人用双手去创造未来,有的人用双足去丈量未来。
然则预测未来的,未必能饮到幸福的甘醴;创造未来的,却看不到秩序和混沌的对立;丈量未来的,连方向都往往丢弃。
但这却是最牢靠、最坚不可摧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那些古老的故事已经遥远得如同亿万光年外的恒星。但人们似乎还认为,这些星相的演变,能主宰自己的生死祸福,因此求他们护佑。
而我则举杯,为天上的群星、古代的诸神们聊祭一杯淡薄的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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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当知晓,这个世界上有着喧闹的孤独者、冷静的癫狂者、沉默的多语者、踊跃的旁观者。
孤独者让山风敲起鼓点,让溪水弹起清弦,以心为殿堂,以身为牺牲,静静聆听天地的幽玄。
癫狂者任他人将自己戴上小丑帽,绑上火刑堆,依然冷眼看着那些称颂神恩或呼唤鬼王的人。烟熏起来了,柴烧起来了,他却对自己说:饶恕他们吧,他们毕竟被蒙蔽。
多语者居住在金制、银制或木制的笼子里,他们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赞颂,可以歌唱,却被抽去了筋骨,夺走了真心。他们的言谈举止是什么,连自己也弄不清;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正在为谁所倾听。
旁观者住在地下的巢穴里,他们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拥有一位国王,一位王后,一队士兵,一个出口。他们修筑堤坝以克制洪水,储备粮食以应付秋冬。旧的王死去了,他们欣喜若狂,便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来代替,以庆典为逝者送终。
一代又一代,这四种徘徊的幽灵,至今还不能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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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那年轻牧人吹奏的笛声,他的脸庞有如太阳似的灿烂光芒。哦,惟愿此刻永存!
他微笑,徜徉,带着午后慵懒的气息游荡,自有用上好葡萄发酵成的美酒等待着他,他开怀痛饮这无上佳酿。然后他醉倒,直入梦乡。
他入眠的地方饱受清澈湖水的滋润,烂漫的鲜花五彩缤纷,翠绿的青草郁郁葱葱。虽然没有下雨,远方的地平线上竟依稀有一道长长的彩虹。
他的睡姿迷人可爱,却带着让围观者不敢亵渎的尊严,人群中的高人将这美妙的一幕用图画或文字记录下来,并庄重地雕刻在石壁之上。
然后人们就四下散去,去准备必将到来的黑夜之祭典。
一股寒意从脚跟升到头顶,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连翅膀也变得空虚又沉重。
我落下翅去,在他的耳边轻轻吟唱。
哦,请醒来吧,醒来哟,你,阳光少年啊,莫忘记了你的亲友,也曾在梦里翱翔天空的伊卡洛斯和法厄同。这个残酷的时代,哪里会允许你做梦?再如是,你必将堕落于无垠汪洋中的孤单沙洲。
牧人猛然睁开双眼,原本光彩照人的神态却在一霎那失色。
“是你么,是你将我从虚无的梦境里唤回人世的吗?
唉,那确实是一个奇特的幻象呢。
‘神的宠儿与敬神的祭品的差距,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在幽深的仿佛太古时宇宙的黑暗中,这似乎熟悉但莫名的话语折磨着我,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随着这曼妙的低声吟诵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像三九严冬的寒潮一样渐渐席卷了全身。如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黑暗消逝了,眼前一片光芒,我感到自身被蓝色的天空席卷而去,只是轻轻一跃便已飘在透明的空气中,地球的重力对我而言已经成了虚妄,我可以自由地随着风云飞翔。
这句话似乎和我一起经历了无数年的时光,共同伴随着我所有的耻辱和荣誉,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奇妙的魅力和庄严之处,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神秘的语句的意义。
正在迷惑的时候,迷惘本身变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牵绊住了我赖以高飞的翅膀。一声惊雷响起,我像一块石头一样坠向无边的大地。”
我无语,惟有长长的叹息。
啊,幼稚的孩童,你的心灵如此澄净,仿佛常在广袤的海中沐浴,连你也不能释然开怀,也要向陌生的我倾诉苦恼么?
你且观望那些奔忙的人们,他们曾对你妄加想象,认为你是仙子,是偶像,并为你建造神庙和雕像!
不是吗?就连你的梦,也是那么博大开旷,无怪乎人们会震惊于你心中遥远的华光。但是不幸,他们也将偶遇的幸运和苦难都归诸你的身上。
他们是可以随时弃你而去的。看,远方黑暗中的人们已经预备好牺牲,准备找寻下一个可供奉的对象了。
所以,抛下你的羊群,离开这美丽的草原,到另外的人群中去吧!
但是别忘记带上你的长笛。
有了它,你便是奔忙人流中的一座葱绿园地。
可那人流,不过是灰色城市里的一处普通风景;那城市,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一个微小痕迹;那大地,不过是无边大海中的一个孤独岛屿;那大海,不过是宇宙一隅的小小蔚蓝星球上的一点水滴。
也许我再也找不见你的踪迹。
但我会去努力寻访,去倾听你诱人的曲调。
希望再次见面时,我能在你芬芳的花园中寻找到一处休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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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一些,我的双脚,我的眼睛!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角落你们都已经走过,也已经看遍各种奇异的景致了。
可是比风景更有趣的,是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
我曾对你们说起过守陵的人,但是今日我要使你们知晓一种新潮流的盗墓者。
这些盗贼攫取的不是他人的财宝,却是风水先生与阴阳师的余孽;他们手持罗盘,四处勘探,寻找已被废弃的帝王陵寝,然后将自己祖先的残骸从土地里挖出,陪葬在旧日统治者的身旁,希望这简单的劳作,能福荫子孙。
“看啊,这片土地有神仙气!”他们如是者言。
那是不足为奇的,在闻惯了腐尸的臭味、厌烦了饿鬼的哀号以后,还有什么对你们不是天堂?如果你们真的要贪恋荣华,那么,为什么不先将自己的血献给上苍?
他们毕竟是顽固的,是自大的,是死不改悔的。他们贪求天降的筵席,确实胜过信赖自己的努力。
还有,我的朋友,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看起来倒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哦,你是破坏者,要摧毁这个城市的古旧的遗迹?
亲爱的朋友,你且耐心倾听,听我讲述这都市中万神殿和先贤祠的来历。
这里本来是一片平和的土地,人们浑浑噩噩地出生、成长,生育,随后死去,一切和谐如同乐团的交响曲,直到他们中有智者诞生,并告诉人们自己已经发现了世界的秘密。
智者将族长带到一旁,亲口向他诉说,诉说自己听到了神的启示,说这个城市的人们本是神的子孙,却因为恶魔的诱惑而堕落了,说神本来赐给人们权柄,却被恶魔篡夺了,说神早已赋予人们智慧和长生,人却因信仰恶魔而迷误。
智者的表情是如此严肃,即使是部落中最年长的老人也没有他的眼神坚定。因此众人屈服了,下拜了。
从那时起,当人们的亲友面临死亡时,人们开始谴责恶魔作祟;而当他们自己大限将至时,他们又在乎起神的责罚和恩宠。
由是他们开始建立起简陋的神庙,供奉尊神,屠宰牺牲,并将自己的尸体埋在庙宇后的坟地,并且为了庆祝他们的觉悟,将死去的智者也陪祭在庙宇里。而恶魔,却留在他们的心中,潜入他们的梦里了。
随着人们的脚步翻过高山,迈向海洋,旅行者和商人们又给自己的故乡带回了异国的神和恶魔,并最终将其作为一种商品,交给随后的智者们任意处置。
随着城市的扩大,终有一日,寺庙的塑像换成了黄金,墙壁换成了玉石,香熏和长明灯点燃了,鲜花和绒毯铺设开了,居民却再不得饱足。
于是他们冲入庙宇,抢走财宝,推倒神像,赶走僧侣,但参与者却发现死神在墙外恭候,手中的铁链已随时准备将他们拘捕。
是的,人终究是要死去的。这就是智者的启示,抹杀一切勇气的启示,却也是一切理性的源泉。
但神像上被剥去了黄金,是不可能再耀眼辉煌了。
所以人们将智者的遗像请出庙宇,另建祠堂供奉,纪念他发现了世界最早的真理。
只是将神和恶魔赶到了偏僻的角落以后,人们不必再担惊受怕,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神,也成为了恶魔,而神话里的主角都是长寿的。
这里的人们已经活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快忘记了自己并非永生,在没有惊觉前,旧日的神庙已经没有香火,而智者的祠堂也已荒废多年。
也许你现在毁去它们也无所谓,不用担心任何惩罚。神早已在没人知晓的藏身之地瑟瑟发抖,恶魔也只能在冰冷的地狱里苟延残喘了,而智者的尸体在上万年前就化成了比空气还稀薄的灰尘。但是当人们再度面临恐惧时,他们又将到何处去对谁倾诉自己的愚蠢和悔意呢?
啊,我的朋友,在挥动铁锤前,你先要学会使用瓦刀;在毁灭了这宏伟的大厦后,你也许正需要做一名工匠。
铁锤本身并不会迷惘。不过,不要自傲!需知道拒绝徘徊和踏足正道之间,依然有着超乎想象的大差距。你既无需籍此证明自己的勇气,又何必用它去破碎人们余下的那一点幻想?
企图调和这两类人的人们,你们倒矢志于追求公正!可是,阁下因此而自诩为这世上的天平么?那么,且想象在你们的秤两端放上盐和沙粒吧。
调味的盐和枯燥的沙怎么能相等呢?即使重量相同,但是你们为何不将其置于水中呢?
选择谁,弃绝谁,是你们的自由!即使是空虚的烟,在某些时候也很有用。
但欲使两者等同的人,难道他们不会将兰芷与毒草混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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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神的怒火迸发时,罪恶的城市会毁灭,虔信的人会得救,作恶者无处可逃,天上会降下炽热的石头,像夏日的暴雨般将渎神者、伪信者粉碎,并洗去留在这大地上的罪孽。
这是个流传太久的神话了,以至于人们已近乎遗忘了它最古老的出处,同时,也遗忘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于是,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神已死去的时代,便诞生了自命为至尊的无耻者。他们高居天上,他们永不犯错,随时给心目中的违逆者投下雷霆,以证明自己的伟岸,却给凡人们降下泪水,以窃取他们的香火。
只可惜这雷霆不过是一阵无聊的响动而已,于世间的魔障不伤分毫;而他们的泪太咸、太苦,也不能变成雨水灌溉世间的田园。
他们是自认为爱人的,自认为是光明的使者,会为野兽嘴边的一滴鲜血而感伤,会为从昼入夜一时的黑暗而惊恐,却忽视了自己也是由血块而生,也曾是兽类的一员,而在他们所能见到的宇宙之外,还有着太多混沌不明的场所,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这些可笑的伪神们,未登上高山,便已自称能睥睨世间;未踏足河流,便已断言它永恒不绝!
而这样的谎言,依然骗来了忠实的信徒,他们盲目地等待,等待那个虚幻的报应日。他们有这样的希望,是不足为怪的,满怀着对自己同胞的憎恨和嫉妒,却无力报复,只能乞求异国的伪神去为他们复仇!
天空的云层太厚了,人的弓箭和投枪太短了,对这些窃据神殿的同类毫发无伤。
那么,我要去寻找真正的猛兽,从上古潜伏至今的利维亚桑。
所以他们畏惧了,慌乱了,只因为他们看见了洪荒时巨兽的影子。
影的颜色,是我的护身符,也将再度成为我度过灾厄的伪装。
15
这个世界上有一片土地,那里曾是用蜜和奶浸泡的丰饶平原,曾有着络绎的驼队和飘香的果园,地面上矗立着众神青睐的故乡,地下埋藏着几多文明的残片。
曾几何时,这里的河流已经干枯,鲜花也已经零落,只剩下每日忙忙碌碌的人群,在古老的神庙前走过,却从不想再望它一眼。神像残破了,金顶黯淡了,这里的沉默,一直持续了一千年。
直到一天,海上的风吹来了远方茂密的桅帆,急促的马蹄声一遍遍地打搅着人们的清梦,这块土地,从那天开始,永远和平静绝缘了。
来自异乡的客人们,他们也为这里美妙的传说所吸引,急切地想要在这已荒废许久的大地上,培育出只属于他们的谷穗和花朵。
为此,他们不惜让烈火焚烧遍都市和村庄,再用飞机播种,坦克当犁,并且挖好沟渠,用无尽的鲜血来灌溉,将土著的骨头磨碎,以便肥沃这无辜的土地。最后,他们还从另一个世界请来了死神,带着长长的镰刀,将他们的庄稼收割。
然而,最为恐怖的是,有一种病毒,从他们身上兴起,又在原本的居民体内迅速的传播。这种病毒迅猛如同奔腾的洪水,在一瞬间就将人的泪水从心中带走。没有了泪的人,便化成了铁。
铁是冰冷的,也是锋利的,既可以拿来作屠刀,也可以用以铸祭坛。而祭品,则不再非需要本地的人类不可了,要知道死神虽然嗜血,但并不挑食。
人们只收获了微薄的庄稼,却要将血肉献给幽冥。
地狱的门已经敞开,等待着杀人者的,是苦痛的刑罚和暗中的嘲笑。
这笑声来自于神,为这个世界立法的新神。无论是旧日的居民还是迁居的来客,都不曾否定这位神的存在,并以遵守神的律法为自豪。
但是不要得意的过早。总有一日,人们会觉醒。正如是人类创造了维持秩序的神灵一般,总有一日,他们会青睐于破坏神。
饥馑、瘟疫、蝗虫和征战届时将洗劫这里。当审判的号角响起,这片大地将彻底的粉碎了。
在那之前,还会有许多人陪葬的。所以,迷信自己制定的秩序的人们,请为了维护这一秩序而尽情的杀戮吧。无论对谁,你们也只能让疯狂的更疯狂,也只能让那一天更早到来而已。
16
从今日起,我要开始唱人的歌。
莫要发笑。唱人的歌并非理所当然的,需知也有人愿意唱禽类的歌呢。
那甚至能以美妙的乐声感动冥王的奥路菲斯,最终还不是死在暴徒的石块下么?所以他憎恶人身,要化成天鹅。
自那以后,大自然的山水花草们都变得挑剔了啊,它们说:“我们已经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殉道者的牺牲和重生。我们曾经赏鉴过他的竖琴,我们也曾沐浴过他的美妙歌声。我们已不再需要别的歌手,也不再会为其他的咏叹感动。可你为何还要无益地倾诉呢?这无非是徒劳!”
我为什么要如此奔波?为什么要不懈地唱属于自我的歌?
只因为我不能逃避,想要逃避的,最终还是会找上自己。哪怕从没有忠诚的听众,即使声音已嘶哑,灵感已枯干,但我正如沙漠中一口清泉的守护者,不能回绝造访的客人。奉劝那步履匆匆的过客们,浅尝一捧这泉中的水吧,即便你们并不干渴,虽然这水并不十分甘冽。
只是泉的主人要当心了。占卜者的双眼不能看到未来,但是过去的景象却一幕幕显露无疑。
是谁孜孜以求神圣的陈迹,用蜡制的双翼向太阳飞去,却忽略了人们的喜悦、忧思、怨恨和憎恶?又是谁曾虔诚谦恭地献出玉璞,最后却只能带着伤痕独自在荒山之中痛哭?
即使像杜鹃一样唱到啼血,也不会改变原野的颜色,但大地上总有会被这血染红的花朵。
我不相信万物有灵,我却相信生灵均有歌喉;我不相信世间已无歌,我却相信绝没有寂静无声的花开花落。
每一首歌上都暗含着一滴眼泪,每一个眼泪里都蕴藏着一个大千世界,这里有神的宝相庄严,也有人的离合悲欢。
从今日起,神的歌已经结束了,我要开始唱人的歌。
17
心,存在的事物,非存在的事物,是讴歌清晰与朦胧的事物。
魂,荒诞,荒芜。荒芜是什么?荒芜是什么?犹如在灰色的水泥森林中播种,直到池塘里不再有蛙鸣,田地中也不会长出稻谷。
命,空虚,空无。一张白纸,被自我涂鸦,折成飞机,掷向空中,却又受重力牵引,而落入不甘寂寞的水流,化作单薄的小船,被胁裹与靑萍和残花为伍,向远方漂流而去。
但是,吟诵讴歌的诗人是我,播下良种的农夫是我,而为那失落的纸飞机而遗憾,却又重新开始剪裁另一张白纸的孩子,依然是我。
只有当眼神投射向三百亿光年外的星云时,我的双眸才能重新找回自己。但在这视线往来的六百亿年里,我只是一名困在狭长的闷罐火车上的盲人,只好用苍白的手抓紧了世界,而掌心中传来的宇宙,是那么的坚硬冷峻。我惴惴不安,生怕有个万能的窃贼闯入,将这条红线给割断,也许我就此再也感觉不到后退或前进,除非我能对内心作出长久的绥靖。
终究,人对自身而言仍只是半神,手中握住的,永远只有一半的权柄。
你看那街边的驴子,拖着沉重的板车,木然的站立在人潮与车流中,无论灯光多么耀眼,噪声多么刺耳,就像死去的标本般麻木不仁。
还有个国家的街上,却横卧着神圣的牛群,自在地咀嚼着青草与人们献上的果品,阻挡着前进的方向,却没有人敢于呵斥它们,甚至不敢多按一声喇叭。
可在你眼中,后者莫非真的比前者高贵么?不也一样是愚痴的牲畜!
在夜晚苍白的灯光下,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披着一身深灰的风衣,缓缓而行。
我出于无聊,走上前去,向他问好。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是遗忘之魔鬼,凡是人间没有被爱沐浴,或者没有被恨熏染过的灵魂,我终将把它带走。”
我咕哝道:“倘若你再勤勉些的话,这世界早已经清静了。”
是黑暗使人们沉入梦境,在梦里,人却正歌颂光明。
在这个世界的中央,有一个名字会让人想起离别的地方。在那里,有从东方来的熏风,带着咸味与脂粉的气息,有从西方来的罡风,带着干旱与酷热的沙粒,有从北方来的寒风,带着疼痛与上古的记忆,有从南方来的腥风,带着雨雾与弥漫的瘴疠。风儿纵横交织,无休无止。在那里,每个旅人都能闻见自己家乡熟悉的气味,都会被这四种风磨砺掉脸颊上的最后一颗泪滴。
还是在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园地,依稀铺着一层柔滑的青苔,开着几朵娇艳的蔷薇,照看这些生灵的,是一位穿着黯然衣衫的少女,她比坟墓还落寞,比戈壁还枯寂。
那一日,我从这园地的篱笆边经过,看见少女向我微笑了一下,那一刻,就像她的芳泽印在了我的唇间,她的玉手抚摸着我的心田。于是我决心要到她身边去,对她表白。
但是真奇怪,我已经绕了这么久,却还是找不到园地的入口。
有一位少年,曾经告别了家乡,要到远方的世界中去探险。临别时,母亲沉静无言,只是递给他一个金色的线团,那是用阳光为线,新月为梭,欣悦为织机,忧伤为细针,一年一年纺成的奇珍,能帮人回到任何迷宫的起点。而这个线团的名字,叫做思念。
请设想一个巨人的城市吧。在那里的舞台上,却永远有一群滑稽的矮人,上演着哀伤的戏剧。当演员们表演拙劣时,会被愤怒的观众以石块砸死;而当他们演技出神入化时,又可能被狂热的群众们踩碎,正如稻田中的稗草将被拔除,但嘉实也终将被收割一般。所以他们一直诚惶诚恐,只好永远在舞台上游走,也永远不能确定自己的角色。
我曾到过那个城市,在台下观看他们的表演。大幕拉开了,我却惊奇地发现,台上空无一人,身边却传来巨人们雄浑的叫喊声,他们正手舞足蹈,跃跃欲试。
我把这一奇景向我身旁的旅伴谈起,他却惊奇的说:“演员明明已经登场,可这剧场里除了我们,却没有一个观众啊?”
我们都说对方出现了幻觉。
真的,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相。
我曾一次次地奔跑在海边,寻找着珍奇的珠贝,直到海滩上的每一颗沙粒都被染的鲜血淋漓。
我用颤抖的手掰开贝壳,却发现,里面蕴藏着的,还是沙粒。
颓唐的行者独自在沙漠里跋涉,烈日如焚,毒风火热,他难以呼吸,疲倦干渴。
忽然,眼前现出了一个清澈的湖泊,波光粼粼,这不是将死之人的幻觉,也不是虚无的蜃楼。
他欢呼着跑过去,憧憬着如何让自己的身躯尽享清凉与愉悦。
当他的嘴唇沾到这湖面的第一滴水时,他流泪了,先是啜泣,随后变成嚎啕。
湖水和他的眼泪一样,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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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看了第一节 雨人 字56 2009-03-11 19:43:02
🙂先逐篇花上,待寻一个安静的时候好好品 南方有嘉木 字0 2009-03-11 18:11:41
🙂【原创】散文诗《黑天鹅之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