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散文诗《黑天鹅之歌》(一)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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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散文诗《黑天鹅之歌》(一)

    在夕阳薄暮中出生,在霞光熹微时隐遁,我的敌人是重力之精灵,我的故乡是暗夜的星辰。

    蓝天白云间看不到我的身影,青山绿水中听不到我的歌声。

    我在暗淡的月光下尽力伸展着翅膀,像一领黑色的大氅,紧紧地包裹住我的肉体和灵魂。我在浓密的乌云间肆意穿行,丝毫不顾暴风雨的到来。

    风,你呼啸吧!雷,你轰鸣吧!电,你闪耀吧!雨,你嚎啕吧!哪怕天地间的一切阻力来临,我都准备好了黑铁似的身躯和顽石般的心灵。

    我在可怕的大气层中漂浮,任凭一支支羽毛被狂躁的风雨从身上无情地撕裂,化做无边黑暗的一部分,无止境地向下沉沦。

    但我并不在乎,我要冲开这密集的网罗,跃到七重天上,向未知的神讨回公道。

    且慢!神还活着吗?也许他早已死了,或者一切根本就是虚幻?

    我欣喜地大笑,跳着撒旦的舞蹈。真的,六翼的堕落天使就在我的身旁,正劝诱我进入地狱之道。

    “神已经死了!”他得意地狂叫,千万的魔鬼应声附和,如同蝗虫般的喧闹。

    地狱的大门轰然敞开,笑容满面的九头犬在徜徉徘徊,炽热的熔岩从大地的裂缝中涌出,吞噬着地上的一切,随即冷却,凝固成坚硬的石块。刺鼻的硫磺气味中,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逐渐浮现在眼前,无数个荒诞的身影在其中快乐地舞动,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线。

    “进来者,放弃一切希望!哪里有真正的天堂?只要你快乐,地狱和乐土又有何两样?”

    可我不愿接受恶魔之王的好意,我的眼睛瞄向深邃的天空。

    风雨已经停止,亿万的星辰宛如亿万颗璀璨的钻石。然而再美丽的钻石,离开了太阳的光芒,也不过是一钱不值的废物;而无论多么微小的星宿,都有着自己的位置,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我不需要地狱,也不需要天堂,于是我开始下降。

    人们啊,请听我的歌!这是黑天鹅的幻想!

    1

    “鹰的神眼,雕的利爪,狼的獠牙,虎的咆哮,你都没有。那你有什么?”

    “我只有我的歌。”

    “可是人群宁愿去听画眉低吟,喜鹊欢叫,甚至去听麻雀聒噪……”

    “又有多少生灵曾飞越八千米高的喜马拉雅山呢!我的歌是呼吸着高空清寒的空气而生的,那是对雪峰冰川的感叹,对悬崖峭壁的控诉。我的歌声决不是唱给那些灰色森林里的甲虫的!”

    唱吧,唱吧!人们若不在乎自己的头脑,我又何必珍惜身上的羽毛!

    沉静的疯人

    不灭的荒漠 在永恒的黑暗之中 苹果树倒下 无人受伤

    欣然开放 金色的莲花散发出芳香

    是阿米吉多顿抑或修罗场?

    血色的黄昏中 微风轻轻吹过长廊

    枫叶飘落的季节 酒神似的任侠和醉狂

    我默默地划过天空 坠落在记忆黑色的手中

    我轻轻地越过荒凉 去寻找永久的畅想

    空气中充满了湿热的气氛,连我险些都要中毒了呢。唉,带着面具的人们,手里拿着钝头的刀枪,围着炽烈的火堆,跳着祭神的舞蹈,谁看出了这是一种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呢!

    对付毒药最好的办法就是还之以毒药。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只是毒蘑菇通常都是五彩斑斓的,它越显得神秘,越有人要将它摘下。

    于是新的一轮疯狂的癔症又开始发作了……

    2

    在人们心中蔓延的,除了恐惧,也许还有乏味的单调吧?

    唉,人本来已是毫无个性,现在竟连这空洞的皮囊也要遮掩住吗?

    似乎有一条疯狂的河水在缓缓流淌,它的臭味一直散发到远方。

    厌倦、烦躁、恶心!

    白色的蟒蛇啊,你连这最后一点欢乐也不放过,还要无情地吞噬吗?

    不如归去!我多么怀念暗淡的月光下黝黑的山冈。

    可是两条细密的锁链困住我了,我却看不见这操纵一切的手。

    我知道它在哪里,但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见。

    一股无名的烈火在我心底翻腾,我想不出熄灭它的办法。

    让这大火从我身上每一个孔窍中喷出,将我连同这无形的锁链一起烧毁吧!

    我不会涅盘,更不能像凤凰一样在火中重生,但我会留下一颗心。

    一颗青色的琉璃之心,坚硬而易碎,寒冷且有毒。

    毒素是从蛇的獠牙中借来的,它们曾经留给我多少伤痕啊!

    但我的翅膀并未因此而折断,我也用羽毛遮掩了伤口。

    也许有一天伤口还会破裂、流血。

    只要我还能飞翔,那么一切都无妨。

    沾了血的歌声总是能传得更远的,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血,不是别人的,也不是你的。

    奇怪吗?你的出现,总意味着我的消亡呢。

    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

    没有了我,你还会是谁的客人呢?

    你问我是不是缺乏勇气,我向你展示背上的印记;你问我是否孤独烦恼,我却听见有个声音回答:“还好,还好。”

    好在哪里?我悚然,却又不知道原因。

    世界若不再有重量,那人们的双肩岂不会被虚无压断?宇宙间若不再出现黑暗,那人们又怎会享有胜利的快感?

    3

    上天你是多么的不近情理!世界怎么会改变了它的笑颜,只在一个困顿的假寐之间?欢乐怎会变成痛苦,充实怎会变成空虚,而希望却已成为了追忆?为何只在刹那时分,美妙的乐章便不再响起,热闹的庭院陷入了死寂,万物变得不再有魅力?可怜的人啊,你可知道,在我胸口和肺腑中燃起,焚毁了我心脏的火焰,该是如何的诡异!

    我已经说过,我的心宛如坚脆的琉璃。

    寂灭啊,寂灭哟,在火中一切都将归于无序,一切又将重新升起。

    凤凰寻香木而投身于烈火之中,是抱着死亡的觉悟的,它并不是会重生的不死鸟。

    白色的天鹅以水为家,可我却会被人们放在干柴堆上,如果我在他们面前公然飞过的话。

    那么忧郁的人们有福了,他们有机会享受难得的快乐;沉默的石头有福了,它们可以换下自己灰色的外衣。盛开的鲜花有福了,不会再听到尖锐的谶语;地府的亡灵有福了,不须再享受无尽的孤寂。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该走的也决不会停住脚步,就像一条大河在广袤的原野上流淌,却不知起点在何处,终点又在哪里。

    但你是知道这条河必然是有终点的,而你也一定会到达那里,这点不容置疑。

    这给你带来的究竟是希望还是失望,抑或根本是绝望呢?

    花开了一定会落,也许从它盛开的第一天起就为日后的凋零做好了准备,因为早在那一天,种子已经种下,就等着生根发芽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只要还有后来者,天地再浩荡苍茫,又何必要怅然泪下呢!

    4

    夜已经深了,月亮悄悄隐起了面容,旧的火光已经熄灭,新的火堆还没有点燃。

    我却听见有人在叫我了。

    在极远也是极近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有人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可在这荒凉的野外,没有人类可以容身的场所,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行踪。

    我没有答话。

    “说罢,告诉我你的心事,不必有什么顾忌,我是你的影子!”

    可我找不到影子的踪迹。

    是的,我的影子也是所有人的影子,阴影本来就该和黑暗融为一体。

    “我和你的羽毛一样也是黑色的呢。”

    “因为黑色是最纯洁的颜色,是没有杂质的颜色,也是能消除这世间一切其他色彩的颜色。”

    “而且是宇宙的原色?”

    “并非绝对。”

    “你不是厌恶那世间的光明吗?”

    “看来我的影子比我本身还要沉沦呢。我习惯于在黑暗中潜行,可是我面临的是空虚的对手。”

    “你是在自寻烦恼吗?”

    “的确,但是如果没有愿意自寻烦恼的人,这世界岂非会单调许多?”

    “也许人们渴望的就是统一于单纯。”

    “那我就是他们的敌人!”我高声喊着,以至于这听起来像是在歌唱了。

    听吧,听我的歌!

    思念前生

    佛陀在一棵树下沉眠

    沉眠过后,舌尖留着奇异的甘美

    佛陀在八棵树下涅盘

    一只兔子跑过

    火焚的痕迹

    布满了记忆的全身

    诗人们变成了

    梦里七彩的孔雀

    烦恼的虚荣盲肠

    从鼻孔里

    燃烧起来,是一盏明灯

    谁是那头六牙的白象

    擦亮一根火柴

    遇见了那条大河

    流淌

    别离的五感

    我拔下鹿的角

    自己也曾经一样的

    嗜血呢

    我站在车轮上面

    看它从幻觉的蝴蝶身上

    隆隆地碾过

    “这也算是陈词滥调了!”影子不满地说,“那不是违背了你的想法吗?”

    可悲的幻影啊,你不是很清楚吗?就算歌词不同,还是可以用同一个曲调吟唱的啊!

    “你错了,那并不是你想得到的事物。现在离开这里吧,天快要亮了,你不能再长久地呆下去,我也一样啊。”

    影子蹒跚地离去了,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我忍不住向天空呼号起来,试问又有谁能听见我的呼喊?

    夜已经深了,月亮悄悄隐起了面容,旧的火光已经熄灭,新的火堆还没有点燃。

    5

    愤怒,随之以呼号,继之以沉默,最后是死寂。

    并非是神选择了自己的先知,而是先知选择了自己的神。

    无所事事的人写诗以自娱,孤独寂寞的人写诗以自伤,而普罗大众是不写诗的。

    我的声音背叛了我,因为她知道我要利用她来混乱世界;我的眼睛背弃了我,因为她知道我只会用她去窥视黑暗;我的嗅觉离开了我,因为她知道我不会要她去享受芬芳;我的听力告别了我,因为她知道我想用她去领略金戈铁马的喧嚣;我的身体丢下了我,因为我不需要她也能够自由地飞翔。

    现在我面对的既非光明,也非黑暗;感到的既非痛苦,也非幸福。

    我只有冷笑。

    我知道,在享够了福分或吃足了苦头后,她们还是会回来的。

    我还会是那个我,但她们却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

    那是一个奇特的梦,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

    人们从我的身边走过,都说:“瞧,多可爱的女人啊!”

    我却对自己说:“多可爱的人啊!”

    孤寂对疲乏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休息。

    大地、海洋、天空。

    我的家园。

    我不会对它们表达出自己的爱意,但我会说出一个谢字。

    凤凰有梧桐可以落脚,而我呢?只能漂泊在动荡的水上。

    但是坚实的树木会燃起火焰,在瞬间撕去美丽的羽毛;而我的安全的巢穴,却正是那从不安分守己的波涛。

    生与死本身并不是问题,能够思索这个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所追寻的,不是迷途者的路,也不是虚妄者的路,因为我决不会将他人踏在自己的脚下,却不排斥别人借助我扇起的风而飞翔。

    想忘的、遗忘的,在无尽的笑声中,全部化作了细碎的尘埃,湮没在脑海深处。那里有着多少辛酸的往事,又有几许珍奇的残片?

    痛苦是思想的兴奋剂,欢乐是记忆的鸦片烟。

    在奔腾的激流里,鳄鱼从不后退,它张开大嘴,吞食着它所遇到的一切。

    我的同类们,则在冰封的湖面上久久徘徊,怀念着失去的家园。

    因此我们成了捕猎的对象,被人嘲笑、遗忘。

    但是忘记了过去的猎手们、追寻着未来的饕餮者啊,你们真正的眼泪为谁而流下,你们的坟墓又将设在何方?

    6

    展翅飞翔的我,来到了现在空无一人的沙漠了。

    这是人们所厌恶的死神的居所,是一切欢乐最终的墓地,却也是他们借以逃避残酷现实的试验场,是通往未来的开阔大道,虽然还隐藏着无数高大的沙丘和残破的庙宇。

    但是这里现在没有人的踪迹。在这里长时间的跋涉,可以吞噬一切行人的意志和生气,而他们深埋于地下的骸骨,却不会在像其他的土地上一样,化作宏伟的纪念碑。

    在这里,我是孤独的,陪伴我的只有在烈日下拉长了的影子。

    影子沉默着,我也不再忌惮在白日下振翅。

    漠漠的黄沙里,埋藏有无数失去的记忆;燥热的风吹过,沙尘将戈壁碎石的缝隙掩埋,像心中的悲伤一样,平滑光顺,不留痕迹。

    在长时间的宁静和寂寞后,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黯淡的小点,就象在黄色的太阳表面的一粒黑子,虽然微小,却足以引起风暴的来临。

    我落下双翅,便发现了一具风化的骸骨。

    那是一位曾经跋涉于浩瀚死海里的骑士,我能认识。虽然他身上的铁剑早已锈蚀,盔甲已经风化,连胯下骏马的尸骸都已破碎成了沙粒,但他的身边却还有一朵依然鲜红的玫瑰。

    这朵玫瑰,是远方无名的泪水滋润的啊。哪怕时光已经过去了几个千年,尽管思恋的灵魂都已经消湮不见。但总有一滴莫名的泪,为饥渴的花朵提供生存的甘露。

    这朵玫瑰,是骑士的尸身供养出的奇葩。即使人们被无聊填塞,被酒精麻醉,但对这亡灵养育的赤红花朵,却总是不自觉地抱有先天的恐惧。

    要让沙漠中鲜花盛开,需要他人的泪,自己的血。

    我默默地衔起玫瑰,要让她奇异的香气,随着强劲的南风传播到我所经历的各地。

    玫瑰的刺也让我痛苦,流血。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7

    火啊,你这个自然中游离的活泼精灵,当你第一次出现在人类的眼前时,该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无论是高大而黝黑的火山口突然爆发出炽热的岩浆,洪水般地扫除阻碍自己的一切生灵,并把他们熔化的尸骨,密封在自己的体内,化成亘古不动的玄武岩;还是天空中突然划过耀眼的闪电,整个森林在雷霆的震怒声中变成狂暴的海洋,半个天空成了艳丽的赤色背景,鸟儿受惊,野兽奔逃,就连随后瓢泼而下的大雨也不能减弱火焰的威力,只能在依旧炽热焦黑的树木上留下丝丝白气;或者当人们在恐惧的黑夜中摸索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火星,带给他们所渴求的温暖和光明;又或者是当古人举头仰望的时候,太阳的光芒和热量灼伤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想起了你的身影。一切一切,或是机缘巧合,或是冥冥天命,你闯进了人们的生活,他们也尊你为神。

    从东方到西方,从热带到冰原,凡是有人的足迹,就有火神的影踪。人类被你的威力摄服,给你献上丰盛的祭祀,跪倒在地,向你祈求;你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性,安心地在人们燃起的那一柱柱香头上盘旋,享受着人们供奉的一缕青烟。

    火的精神堕落了,火也就死掉了。火的气焰消亡了,也就成为了人的玩物。

    但是,还有另一种火。那是在无边无穷大地狱的深处,燃烧着莫可名状的硫磺海。神的旨意让火失去了颜色,没有光,只有热。这是黑火,是焚烧人类的烈焰。罪人们在火焰里翻滚着,嚎啕着,身上散发着每寸肌肤、每根骸骨被炙烤的臭气,他们为自己而忏悔,为罪孽而长叹,却得不到哀怜,得不到喘息。这样的火永无边际,永不停息。

    在火的暴虐中爆发了宇宙,世界最终也还要在火中灭亡。生生灭灭,万物皆流。

    只是,从地狱到人间,我一直在追寻着纯粹的火焰,没有热度,没有杀气,寒冷安静如同南极的浮冰,光辉澄澈如同通明的琉璃。它在人的梦里燃烧,将生与死、阴和阳、创造和破坏、痛苦和遗忘全部席卷而去,那是大势所趋,也是火的结局。

    从这时起,火才真正走下了神坛。

    一簇火苗熄灭了,在另一处的火正燃起。

    8

    温柔的龙,即使可以被人骑乘和把玩,也有逆鳞;一旦触及,就会勃然大怒,取去人的生命。

    龙的逆鳞在颈部。虽近于捕风捉影,但亦非无迹可寻。需知飞龙在天,喜怒无常,瞬间千里,云雾相随。逆鳞似有似无,正可让凡人捉摸不透,难测天威。

    而人的逆鳞在脸部,受伤以后,虽有鲜血,但更多的是无谓的噪声和口水。

    我的逆鳞则在背上,所以常常无惧于迎面而来的凶恶的子弹和标枪。

    可是,也有蚊蝇的存在,它们的毒刺虽不能让我受伤,在背后的骚扰却可以让神智抓狂。

    人们常常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寂寞的古墓,以及一块斑驳的墓碑,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只有墓主的姓名还依稀可辨。

    于是人们赞叹和惋惜,将墓碑当作对往昔辉煌的回忆的纽带,不去想墓主人生前的境遇是如何的潦倒落魄,也忽视了盗墓者从棺中究竟取走了何等的奇珍异宝。

    人们只是保护着墓碑而已,不容它受到任何的亵渎和破坏。有的人自豪的将自己称作守陵人,但是真正的陵墓何在呢?他只是守卫着一块斑驳的墓碑而已。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到棺材里去,成为墓中的一员。

    也许过了更久,当我们的思想和尸体一起腐化以后,也会有人来给我们守墓。

    也许我们已经是守墓人,却不自知罢了。

    一片草地在和风细雨中逐渐郁郁葱葱,又渐渐地失去了阳光的照射和雨露的滋养,开始变得枯萎发黄。

    有一只手将干草堆在一起,建成一座茅屋,意欲着长期的安宁,却一直不知谁是这屋子的主人。

    无人理睬这小小的茅屋,任其慢慢在空气中腐化,游离的氧分子一步步侵蚀着房屋的骨架和肌肤,直到终有一天自燃起沸腾的火焰。

    一切都化成了灰,成了未来绝好的肥料,而在浓烟中,不久又会显出一片新绿。

    这片草地上流淌着两条河流,已经这样渡过了数千个春秋。

    不同的人给这两条河流起了不同的名字。

    有人说:一条叫做讨拉特,一条叫做狄格莱。

    有的人称一条河作圣河,另一条叫贱民河。

    有些人只是简单地把它们叫做河和江。

    傲慢的雄狮高扬着头,发出摄人心魄的怒吼,却没有想到,在它的身后,是一群在默默徘徊的蚂蚁,耐心等待着它的尸体。

    狮子是雄辩家,而蚂蚁们并不说话。

    上天已经赐予狮子太多的恩宠。

    我想高声呼喊,可是雄狮已经被浓密的鬃毛遮住了双耳。

    即使我的鸣叫传到了狮子的耳边,它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我看得出狮子的笑容,一副嘲讽和不屑的表情。

    我和蚂蚁一样,有着黑色的外衣。

    蚂蚁依然在静静地等待。

    等待狮子的倒下,也在等待我的堕落。

    猫头鹰独自站在树枝上,浓黑的夜晚没有月亮。

    一条蛇悄无声息地从洞中溜出,为即将到来的冬日储备食粮。

    两者不期而遇,蛇挺直了身躯,吐出了信子,猫头鹰也抬起了利爪,张开了翅膀。

    猫头鹰突然开口:“我是黑夜的统治者,是智慧的化身,你却只能在地下奔忙。”

    蛇只发出一声冷笑:“我已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这满身的花纹就是最好的奖赏。”

    猫头鹰转身飞走:“可惜啊!你没有敏锐的目光,你也不能飞翔!”

    蛇掉头向自己的巢穴奔去:“可惜啊!你只能睁开一只眼睛,你实在太狂妄!”

    明明是苍白无力,攫取太阳的光芒,却露出一副柔媚顺从的模样,月,确实是有奴性的生物。

    所以文人雅士们争相赞颂月华的皎洁,或者是她的变幻无常。

    真的,他们尚未觉悟。

    就连传说中,天空中即使有十个太阳,还是只有一轮善变的月亮。

    这一幕也许会成为永恒的回忆。

    你和我的手,交错在视野的尽头,编织出了麦比乌斯似的迷宫。

    无助的昆虫在圈内来来回回地走,反反复复,却永远是那一条路,那一个平面的未来。

    可是,难道造物主没有给它们一双翅膀吗?

    它们本可以自由地飞向任何地方。

    没有什么能束缚住它们的愿望,连万有引力也不能。

    你们当爱野兽,像爱人类一样。

    古往今来的道德和宗教,总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但我将教你们以恨,继之以遗忘。

    须知一个人的毒剂,可能是他人的苦口良药。

    9

    是哪里的天使降临了世间,唱出曼妙的歌曲,踱着优雅的舞步?

    在钻石和金银装点的宫殿里,在碧波荡漾宛如青瓷的水波上,我白色的同胞们,你们出色的表演,让许多享用着珍馐,饮用着美酒的人,更深的迷醉了。

    你们使他们觉察到,自身也有领悟到所谓真理的能力。

    于是他们得意而单调地说:美是孕育爱的创造力,也是爱的主宰。唯经美的培育,爱才能生存。爱的宗旨莫过于行善造福,因而不能想象世界上会有导致不幸和苦难的美。假使我们领略了美,感悟到爱,那么幸福也会降临到我们身边。

    他们兴奋了,陶醉了,为此而欢欣鼓舞,继续高谈阔论:幸福蕴藏在心灵的深处,只有通过内心的追求才能获得。若对美的鉴赏越深,对爱的感受越强,则得到的幸福更多;反之,若很少欣赏美,难得感受爱,便始终无法渡过苦难的深渊。

    悲哉,妄自尊大的人!悲哉,饱食终日的徒众,徒有口舌之利的说客们!

    他们的眼睛里有阴翳,他们的双耳已失聪,即便是天上的雷霆、地下的烈火也无法使他们神智清明,因此他们只能空谈。自以为已经见到美,殊不知这美神只是生于贝壳上的泡沫;自认为已被爱之箭射中心脏,却不觉察这金箭使他们迷醉的同时,也令他们流血。而这泡沫下的海洋,已经让他们所不知晓的多数人化成了饵食;这不会回头的箭矢,已让他们之外的更多人遍身伤痕。他们的心去追求幸福,他们的身却阻挡了他人朝拜的道路;他们误以为能将幸运纳入内心,如同藏入宝库,惟恐外人赏鉴亵玩,却从未知晓,别人的心灵里同时收获的,却是洪水和刀镰。

    看吧,这些圣洁的天鹅们,已经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雪白的长颈,也终将成为野兽的祭品。她们能预知这命运的到来,可是已被众多贪欲的手拔去了飞越雪山的翎羽。只有哀号和悲叹,可以聊为自己凭吊,但同时,这也是给那些已陷入深渊却妄谈幸福的人们玩乐的音符。

    终有一日,爱和美的宝座会被掀翻,暂时由恨与丑之神接管。直到春天复生,旧日的虫豸们又重新长出双翼,生育孵卵。

    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永恒的冠冕,属于一群人的任何一种欲望和观感。

    在那之前,我只能为我白色的同胞们默哀。

    关键词(Tags): #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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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空灵之气,飘逸于九霄之上.

      江兄此诗,是阳春白雪之意?!

      在夕阳薄暮中出生,在霞光熹微时隐遁,我的敌人是重力之精灵,我的故乡是暗夜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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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刚看了第一节

      重量级的散文诗,让我想起多年前读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感觉。

    • 家园 先逐篇花上,待寻一个安静的时候好好品
    • 家园 【原创】散文诗《黑天鹅之歌》(二)

      10

      你已太久地徘徊于人世,太频繁地关注着人间的烦恼和喧闹,是否已经忘记了久远梦境的颜色?你可曾回忆过,在这个大地上古代诸神们的传说?

      曾经有一个时代,诸神与人们共存。众神的领袖,将自己的一目浸于智慧之泉中,由此神和人得知过去未来,也通晓善恶,是所谓黄金时代。

      然而睿智者、预言家和众先知们终究难逃过饿狼的巨口,昏黄的夕阳也再比不上愤怒的火炬那般眩目动人。北国的冰霜吹来了,神木的叶子凋零了,旧的神灭亡了,但人类仍生存下来。

      随后到来的是妄想之年,新的统治者一手举着巨槌,一手拿着谷穗,以威猛的天雷粉碎饥渴的巨龙,以大地的果实充当黎民的食粮。人载歌载舞,焚香庆祝,此为白银时代。

      但日复一日,地上出产的终究变成了苏摩,变成了乳海,变成了酒河、蜜河、甘露河,天上的帝王们沉醉其中,竟以至于酩酊;狂暴的雷火因而无休止地在下界狰狞。人们将自己的幼儿献祭给恶鬼和魔罗,将自己的身躯送给乌鸦和鬣狗,换来的是征伐和刀兵。修罗场上的厮杀声逐渐静寂,石像和祭坛只剩了遗迹,旧的神灭亡了,但人类仍生存下来。

      下一段历史是狂欢世纪。巨人们的呼吸让云彩颤抖,脚步让地球诉苦,身体健硕的地灵在原野上不停地奔跑,撞开山崖,渡过激流,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走,连世界树巨大的年轮也不能磨蚀他们的热情。这就是青铜时代。

      此后的故事众人皆知,逐日的巨神最终渴死在河边,丢弃的拐杖却化成茂盛的桃林。他的族人们被生着双翼的兽类屠戮,驱使这群野兽的,却是人本身。随着最后一位巨人的身躯归于地表的尘土,血脉化成江河的水滴,旧的神灭亡了,但人类仍生存下来。

      而今则轮到黑铁时代了。人类依然在茫然地学习昔日被放逐的尊神。有的人用双眼去预知未来,有的人用双手去创造未来,有的人用双足去丈量未来。

      然则预测未来的,未必能饮到幸福的甘醴;创造未来的,却看不到秩序和混沌的对立;丈量未来的,连方向都往往丢弃。

      但这却是最牢靠、最坚不可摧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那些古老的故事已经遥远得如同亿万光年外的恒星。但人们似乎还认为,这些星相的演变,能主宰自己的生死祸福,因此求他们护佑。

      而我则举杯,为天上的群星、古代的诸神们聊祭一杯淡薄的水酒。

      11

      你们当知晓,这个世界上有着喧闹的孤独者、冷静的癫狂者、沉默的多语者、踊跃的旁观者。

      孤独者让山风敲起鼓点,让溪水弹起清弦,以心为殿堂,以身为牺牲,静静聆听天地的幽玄。

      癫狂者任他人将自己戴上小丑帽,绑上火刑堆,依然冷眼看着那些称颂神恩或呼唤鬼王的人。烟熏起来了,柴烧起来了,他却对自己说:饶恕他们吧,他们毕竟被蒙蔽。

      多语者居住在金制、银制或木制的笼子里,他们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赞颂,可以歌唱,却被抽去了筋骨,夺走了真心。他们的言谈举止是什么,连自己也弄不清;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正在为谁所倾听。

      旁观者住在地下的巢穴里,他们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拥有一位国王,一位王后,一队士兵,一个出口。他们修筑堤坝以克制洪水,储备粮食以应付秋冬。旧的王死去了,他们欣喜若狂,便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来代替,以庆典为逝者送终。

      一代又一代,这四种徘徊的幽灵,至今还不能四大皆空。

      12

      爱是那年轻牧人吹奏的笛声,他的脸庞有如太阳似的灿烂光芒。哦,惟愿此刻永存!

      他微笑,徜徉,带着午后慵懒的气息游荡,自有用上好葡萄发酵成的美酒等待着他,他开怀痛饮这无上佳酿。然后他醉倒,直入梦乡。

      他入眠的地方饱受清澈湖水的滋润,烂漫的鲜花五彩缤纷,翠绿的青草郁郁葱葱。虽然没有下雨,远方的地平线上竟依稀有一道长长的彩虹。

      他的睡姿迷人可爱,却带着让围观者不敢亵渎的尊严,人群中的高人将这美妙的一幕用图画或文字记录下来,并庄重地雕刻在石壁之上。

      然后人们就四下散去,去准备必将到来的黑夜之祭典。

      一股寒意从脚跟升到头顶,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连翅膀也变得空虚又沉重。

      我落下翅去,在他的耳边轻轻吟唱。

      哦,请醒来吧,醒来哟,你,阳光少年啊,莫忘记了你的亲友,也曾在梦里翱翔天空的伊卡洛斯和法厄同。这个残酷的时代,哪里会允许你做梦?再如是,你必将堕落于无垠汪洋中的孤单沙洲。

      牧人猛然睁开双眼,原本光彩照人的神态却在一霎那失色。

      “是你么,是你将我从虚无的梦境里唤回人世的吗?

      唉,那确实是一个奇特的幻象呢。

      ‘神的宠儿与敬神的祭品的差距,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在幽深的仿佛太古时宇宙的黑暗中,这似乎熟悉但莫名的话语折磨着我,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随着这曼妙的低声吟诵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像三九严冬的寒潮一样渐渐席卷了全身。如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黑暗消逝了,眼前一片光芒,我感到自身被蓝色的天空席卷而去,只是轻轻一跃便已飘在透明的空气中,地球的重力对我而言已经成了虚妄,我可以自由地随着风云飞翔。

      这句话似乎和我一起经历了无数年的时光,共同伴随着我所有的耻辱和荣誉,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奇妙的魅力和庄严之处,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神秘的语句的意义。

      正在迷惑的时候,迷惘本身变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牵绊住了我赖以高飞的翅膀。一声惊雷响起,我像一块石头一样坠向无边的大地。”

      我无语,惟有长长的叹息。

      啊,幼稚的孩童,你的心灵如此澄净,仿佛常在广袤的海中沐浴,连你也不能释然开怀,也要向陌生的我倾诉苦恼么?

      你且观望那些奔忙的人们,他们曾对你妄加想象,认为你是仙子,是偶像,并为你建造神庙和雕像!

      不是吗?就连你的梦,也是那么博大开旷,无怪乎人们会震惊于你心中遥远的华光。但是不幸,他们也将偶遇的幸运和苦难都归诸你的身上。

      他们是可以随时弃你而去的。看,远方黑暗中的人们已经预备好牺牲,准备找寻下一个可供奉的对象了。

      所以,抛下你的羊群,离开这美丽的草原,到另外的人群中去吧!

      但是别忘记带上你的长笛。

      有了它,你便是奔忙人流中的一座葱绿园地。

      可那人流,不过是灰色城市里的一处普通风景;那城市,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一个微小痕迹;那大地,不过是无边大海中的一个孤独岛屿;那大海,不过是宇宙一隅的小小蔚蓝星球上的一点水滴。

      也许我再也找不见你的踪迹。

      但我会去努力寻访,去倾听你诱人的曲调。

      希望再次见面时,我能在你芬芳的花园中寻找到一处休息之地。

      13

      安静一些,我的双脚,我的眼睛!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角落你们都已经走过,也已经看遍各种奇异的景致了。

      可是比风景更有趣的,是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

      我曾对你们说起过守陵的人,但是今日我要使你们知晓一种新潮流的盗墓者。

      这些盗贼攫取的不是他人的财宝,却是风水先生与阴阳师的余孽;他们手持罗盘,四处勘探,寻找已被废弃的帝王陵寝,然后将自己祖先的残骸从土地里挖出,陪葬在旧日统治者的身旁,希望这简单的劳作,能福荫子孙。

      “看啊,这片土地有神仙气!”他们如是者言。

      那是不足为奇的,在闻惯了腐尸的臭味、厌烦了饿鬼的哀号以后,还有什么对你们不是天堂?如果你们真的要贪恋荣华,那么,为什么不先将自己的血献给上苍?

      他们毕竟是顽固的,是自大的,是死不改悔的。他们贪求天降的筵席,确实胜过信赖自己的努力。

      还有,我的朋友,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看起来倒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哦,你是破坏者,要摧毁这个城市的古旧的遗迹?

      亲爱的朋友,你且耐心倾听,听我讲述这都市中万神殿和先贤祠的来历。

      这里本来是一片平和的土地,人们浑浑噩噩地出生、成长,生育,随后死去,一切和谐如同乐团的交响曲,直到他们中有智者诞生,并告诉人们自己已经发现了世界的秘密。

      智者将族长带到一旁,亲口向他诉说,诉说自己听到了神的启示,说这个城市的人们本是神的子孙,却因为恶魔的诱惑而堕落了,说神本来赐给人们权柄,却被恶魔篡夺了,说神早已赋予人们智慧和长生,人却因信仰恶魔而迷误。

      智者的表情是如此严肃,即使是部落中最年长的老人也没有他的眼神坚定。因此众人屈服了,下拜了。

      从那时起,当人们的亲友面临死亡时,人们开始谴责恶魔作祟;而当他们自己大限将至时,他们又在乎起神的责罚和恩宠。

      由是他们开始建立起简陋的神庙,供奉尊神,屠宰牺牲,并将自己的尸体埋在庙宇后的坟地,并且为了庆祝他们的觉悟,将死去的智者也陪祭在庙宇里。而恶魔,却留在他们的心中,潜入他们的梦里了。

      随着人们的脚步翻过高山,迈向海洋,旅行者和商人们又给自己的故乡带回了异国的神和恶魔,并最终将其作为一种商品,交给随后的智者们任意处置。

      随着城市的扩大,终有一日,寺庙的塑像换成了黄金,墙壁换成了玉石,香熏和长明灯点燃了,鲜花和绒毯铺设开了,居民却再不得饱足。

      于是他们冲入庙宇,抢走财宝,推倒神像,赶走僧侣,但参与者却发现死神在墙外恭候,手中的铁链已随时准备将他们拘捕。

      是的,人终究是要死去的。这就是智者的启示,抹杀一切勇气的启示,却也是一切理性的源泉。

      但神像上被剥去了黄金,是不可能再耀眼辉煌了。

      所以人们将智者的遗像请出庙宇,另建祠堂供奉,纪念他发现了世界最早的真理。

      只是将神和恶魔赶到了偏僻的角落以后,人们不必再担惊受怕,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神,也成为了恶魔,而神话里的主角都是长寿的。

      这里的人们已经活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快忘记了自己并非永生,在没有惊觉前,旧日的神庙已经没有香火,而智者的祠堂也已荒废多年。

      也许你现在毁去它们也无所谓,不用担心任何惩罚。神早已在没人知晓的藏身之地瑟瑟发抖,恶魔也只能在冰冷的地狱里苟延残喘了,而智者的尸体在上万年前就化成了比空气还稀薄的灰尘。但是当人们再度面临恐惧时,他们又将到何处去对谁倾诉自己的愚蠢和悔意呢?

      啊,我的朋友,在挥动铁锤前,你先要学会使用瓦刀;在毁灭了这宏伟的大厦后,你也许正需要做一名工匠。

      铁锤本身并不会迷惘。不过,不要自傲!需知道拒绝徘徊和踏足正道之间,依然有着超乎想象的大差距。你既无需籍此证明自己的勇气,又何必用它去破碎人们余下的那一点幻想?

      企图调和这两类人的人们,你们倒矢志于追求公正!可是,阁下因此而自诩为这世上的天平么?那么,且想象在你们的秤两端放上盐和沙粒吧。

      调味的盐和枯燥的沙怎么能相等呢?即使重量相同,但是你们为何不将其置于水中呢?

      选择谁,弃绝谁,是你们的自由!即使是空虚的烟,在某些时候也很有用。

      但欲使两者等同的人,难道他们不会将兰芷与毒草混淆么?

      14

      当神的怒火迸发时,罪恶的城市会毁灭,虔信的人会得救,作恶者无处可逃,天上会降下炽热的石头,像夏日的暴雨般将渎神者、伪信者粉碎,并洗去留在这大地上的罪孽。

      这是个流传太久的神话了,以至于人们已近乎遗忘了它最古老的出处,同时,也遗忘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于是,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神已死去的时代,便诞生了自命为至尊的无耻者。他们高居天上,他们永不犯错,随时给心目中的违逆者投下雷霆,以证明自己的伟岸,却给凡人们降下泪水,以窃取他们的香火。

      只可惜这雷霆不过是一阵无聊的响动而已,于世间的魔障不伤分毫;而他们的泪太咸、太苦,也不能变成雨水灌溉世间的田园。

      他们是自认为爱人的,自认为是光明的使者,会为野兽嘴边的一滴鲜血而感伤,会为从昼入夜一时的黑暗而惊恐,却忽视了自己也是由血块而生,也曾是兽类的一员,而在他们所能见到的宇宙之外,还有着太多混沌不明的场所,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这些可笑的伪神们,未登上高山,便已自称能睥睨世间;未踏足河流,便已断言它永恒不绝!

      而这样的谎言,依然骗来了忠实的信徒,他们盲目地等待,等待那个虚幻的报应日。他们有这样的希望,是不足为怪的,满怀着对自己同胞的憎恨和嫉妒,却无力报复,只能乞求异国的伪神去为他们复仇!

      天空的云层太厚了,人的弓箭和投枪太短了,对这些窃据神殿的同类毫发无伤。

      那么,我要去寻找真正的猛兽,从上古潜伏至今的利维亚桑。

      所以他们畏惧了,慌乱了,只因为他们看见了洪荒时巨兽的影子。

      影的颜色,是我的护身符,也将再度成为我度过灾厄的伪装。

      15

      这个世界上有一片土地,那里曾是用蜜和奶浸泡的丰饶平原,曾有着络绎的驼队和飘香的果园,地面上矗立着众神青睐的故乡,地下埋藏着几多文明的残片。

      曾几何时,这里的河流已经干枯,鲜花也已经零落,只剩下每日忙忙碌碌的人群,在古老的神庙前走过,却从不想再望它一眼。神像残破了,金顶黯淡了,这里的沉默,一直持续了一千年。

      直到一天,海上的风吹来了远方茂密的桅帆,急促的马蹄声一遍遍地打搅着人们的清梦,这块土地,从那天开始,永远和平静绝缘了。

      来自异乡的客人们,他们也为这里美妙的传说所吸引,急切地想要在这已荒废许久的大地上,培育出只属于他们的谷穗和花朵。

      为此,他们不惜让烈火焚烧遍都市和村庄,再用飞机播种,坦克当犁,并且挖好沟渠,用无尽的鲜血来灌溉,将土著的骨头磨碎,以便肥沃这无辜的土地。最后,他们还从另一个世界请来了死神,带着长长的镰刀,将他们的庄稼收割。

      然而,最为恐怖的是,有一种病毒,从他们身上兴起,又在原本的居民体内迅速的传播。这种病毒迅猛如同奔腾的洪水,在一瞬间就将人的泪水从心中带走。没有了泪的人,便化成了铁。

      铁是冰冷的,也是锋利的,既可以拿来作屠刀,也可以用以铸祭坛。而祭品,则不再非需要本地的人类不可了,要知道死神虽然嗜血,但并不挑食。

      人们只收获了微薄的庄稼,却要将血肉献给幽冥。

      地狱的门已经敞开,等待着杀人者的,是苦痛的刑罚和暗中的嘲笑。

      这笑声来自于神,为这个世界立法的新神。无论是旧日的居民还是迁居的来客,都不曾否定这位神的存在,并以遵守神的律法为自豪。

      但是不要得意的过早。总有一日,人们会觉醒。正如是人类创造了维持秩序的神灵一般,总有一日,他们会青睐于破坏神。

      饥馑、瘟疫、蝗虫和征战届时将洗劫这里。当审判的号角响起,这片大地将彻底的粉碎了。

      在那之前,还会有许多人陪葬的。所以,迷信自己制定的秩序的人们,请为了维护这一秩序而尽情的杀戮吧。无论对谁,你们也只能让疯狂的更疯狂,也只能让那一天更早到来而已。

      16

      从今日起,我要开始唱人的歌。

      莫要发笑。唱人的歌并非理所当然的,需知也有人愿意唱禽类的歌呢。

      那甚至能以美妙的乐声感动冥王的奥路菲斯,最终还不是死在暴徒的石块下么?所以他憎恶人身,要化成天鹅。

      自那以后,大自然的山水花草们都变得挑剔了啊,它们说:“我们已经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殉道者的牺牲和重生。我们曾经赏鉴过他的竖琴,我们也曾沐浴过他的美妙歌声。我们已不再需要别的歌手,也不再会为其他的咏叹感动。可你为何还要无益地倾诉呢?这无非是徒劳!”

      我为什么要如此奔波?为什么要不懈地唱属于自我的歌?

      只因为我不能逃避,想要逃避的,最终还是会找上自己。哪怕从没有忠诚的听众,即使声音已嘶哑,灵感已枯干,但我正如沙漠中一口清泉的守护者,不能回绝造访的客人。奉劝那步履匆匆的过客们,浅尝一捧这泉中的水吧,即便你们并不干渴,虽然这水并不十分甘冽。

      只是泉的主人要当心了。占卜者的双眼不能看到未来,但是过去的景象却一幕幕显露无疑。

      是谁孜孜以求神圣的陈迹,用蜡制的双翼向太阳飞去,却忽略了人们的喜悦、忧思、怨恨和憎恶?又是谁曾虔诚谦恭地献出玉璞,最后却只能带着伤痕独自在荒山之中痛哭?

      即使像杜鹃一样唱到啼血,也不会改变原野的颜色,但大地上总有会被这血染红的花朵。

      我不相信万物有灵,我却相信生灵均有歌喉;我不相信世间已无歌,我却相信绝没有寂静无声的花开花落。

      每一首歌上都暗含着一滴眼泪,每一个眼泪里都蕴藏着一个大千世界,这里有神的宝相庄严,也有人的离合悲欢。

      从今日起,神的歌已经结束了,我要开始唱人的歌。

      17

      心,存在的事物,非存在的事物,是讴歌清晰与朦胧的事物。

      魂,荒诞,荒芜。荒芜是什么?荒芜是什么?犹如在灰色的水泥森林中播种,直到池塘里不再有蛙鸣,田地中也不会长出稻谷。

      命,空虚,空无。一张白纸,被自我涂鸦,折成飞机,掷向空中,却又受重力牵引,而落入不甘寂寞的水流,化作单薄的小船,被胁裹与靑萍和残花为伍,向远方漂流而去。

      但是,吟诵讴歌的诗人是我,播下良种的农夫是我,而为那失落的纸飞机而遗憾,却又重新开始剪裁另一张白纸的孩子,依然是我。

      只有当眼神投射向三百亿光年外的星云时,我的双眸才能重新找回自己。但在这视线往来的六百亿年里,我只是一名困在狭长的闷罐火车上的盲人,只好用苍白的手抓紧了世界,而掌心中传来的宇宙,是那么的坚硬冷峻。我惴惴不安,生怕有个万能的窃贼闯入,将这条红线给割断,也许我就此再也感觉不到后退或前进,除非我能对内心作出长久的绥靖。

      终究,人对自身而言仍只是半神,手中握住的,永远只有一半的权柄。

      你看那街边的驴子,拖着沉重的板车,木然的站立在人潮与车流中,无论灯光多么耀眼,噪声多么刺耳,就像死去的标本般麻木不仁。

      还有个国家的街上,却横卧着神圣的牛群,自在地咀嚼着青草与人们献上的果品,阻挡着前进的方向,却没有人敢于呵斥它们,甚至不敢多按一声喇叭。

      可在你眼中,后者莫非真的比前者高贵么?不也一样是愚痴的牲畜!

      在夜晚苍白的灯光下,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披着一身深灰的风衣,缓缓而行。

      我出于无聊,走上前去,向他问好。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是遗忘之魔鬼,凡是人间没有被爱沐浴,或者没有被恨熏染过的灵魂,我终将把它带走。”

      我咕哝道:“倘若你再勤勉些的话,这世界早已经清静了。”

      是黑暗使人们沉入梦境,在梦里,人却正歌颂光明。

      在这个世界的中央,有一个名字会让人想起离别的地方。在那里,有从东方来的熏风,带着咸味与脂粉的气息,有从西方来的罡风,带着干旱与酷热的沙粒,有从北方来的寒风,带着疼痛与上古的记忆,有从南方来的腥风,带着雨雾与弥漫的瘴疠。风儿纵横交织,无休无止。在那里,每个旅人都能闻见自己家乡熟悉的气味,都会被这四种风磨砺掉脸颊上的最后一颗泪滴。

      还是在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园地,依稀铺着一层柔滑的青苔,开着几朵娇艳的蔷薇,照看这些生灵的,是一位穿着黯然衣衫的少女,她比坟墓还落寞,比戈壁还枯寂。

      那一日,我从这园地的篱笆边经过,看见少女向我微笑了一下,那一刻,就像她的芳泽印在了我的唇间,她的玉手抚摸着我的心田。于是我决心要到她身边去,对她表白。

      但是真奇怪,我已经绕了这么久,却还是找不到园地的入口。

      有一位少年,曾经告别了家乡,要到远方的世界中去探险。临别时,母亲沉静无言,只是递给他一个金色的线团,那是用阳光为线,新月为梭,欣悦为织机,忧伤为细针,一年一年纺成的奇珍,能帮人回到任何迷宫的起点。而这个线团的名字,叫做思念。

      请设想一个巨人的城市吧。在那里的舞台上,却永远有一群滑稽的矮人,上演着哀伤的戏剧。当演员们表演拙劣时,会被愤怒的观众以石块砸死;而当他们演技出神入化时,又可能被狂热的群众们踩碎,正如稻田中的稗草将被拔除,但嘉实也终将被收割一般。所以他们一直诚惶诚恐,只好永远在舞台上游走,也永远不能确定自己的角色。

      我曾到过那个城市,在台下观看他们的表演。大幕拉开了,我却惊奇地发现,台上空无一人,身边却传来巨人们雄浑的叫喊声,他们正手舞足蹈,跃跃欲试。

      我把这一奇景向我身旁的旅伴谈起,他却惊奇的说:“演员明明已经登场,可这剧场里除了我们,却没有一个观众啊?”

      我们都说对方出现了幻觉。

      真的,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相。

      我曾一次次地奔跑在海边,寻找着珍奇的珠贝,直到海滩上的每一颗沙粒都被染的鲜血淋漓。

      我用颤抖的手掰开贝壳,却发现,里面蕴藏着的,还是沙粒。

      颓唐的行者独自在沙漠里跋涉,烈日如焚,毒风火热,他难以呼吸,疲倦干渴。

      忽然,眼前现出了一个清澈的湖泊,波光粼粼,这不是将死之人的幻觉,也不是虚无的蜃楼。

      他欢呼着跑过去,憧憬着如何让自己的身躯尽享清凉与愉悦。

      当他的嘴唇沾到这湖面的第一滴水时,他流泪了,先是啜泣,随后变成嚎啕。

      湖水和他的眼泪一样,是咸的。

      关键词(Tags): #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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