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残歌随风（三） -- 小满

扫墓回来后，残歌就搬回了老屋。书延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残歌。

老屋因为太久没人居住，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在家里，残歌没有作太多的改变，只是添置了一些必备的用品。残歌喜欢夜里一个人独自坐在木楼梯上，喜欢长时间地望着屋后的花园，喜欢长时间的坐在灯下沉思跌坐。

春天来的时候，他给残歌带来茑萝花籽，并告诉她栽种的时节和方法。他说：“如果院子里多了一些花草，会有生命感。”残歌却说：“今天我在这里，还可以为它们施肥浇水，倘若他日离开，便该任凭它们独生独灭了么？我担负不起别的生命，太沉重。”

他又希望残歌能够离开老屋，但是残歌表示：“这屋子里影影绰绰的，很多亲人的样子常常晃动在我眼前，依旧那样鲜活。我会想着忘记他们，转个身，他们又不期然地出现在面前。索性在家里长住，屋子的味道让我感到熟悉，亲切。”书延希望她能放下，但是看着残歌这样的情绪，让他无能为力。

书延想守护这个女孩，看着她长大变老，他对她的情绪逐渐难以控制。

残歌毕业以后，没有选择出国，也没有工作，而是申请了读研。而且选择了书延作为导师。书延并不情愿，他想离她远一些。关系远一些，即便他不能承诺给她什么，也可以静悄悄地守护她。然而，残歌执意如此。她的这点固执让书延感觉无奈，甚至恼火，并且困惑。

见到残歌的日子仍然愉快。上课的时候，残歌会去书延家。遇到有人来，也并避讳，大大方方地坐着，低着头看书延指定的书，偶尔会就一两个难题提问，然后又低着头读书，仿佛与外面的世界毫不相干。没有人的时候，两个人会坐着聊天，常常是有一搭没一搭。

“读完书，想做什么？”

“不知道。”

“不想离开学校吗？”

“学校里不好吗？”

“该结婚了。女孩子长大了，总要有个家。”

“再说吧。对我来说，现在读书是一种消遣，虽然昂贵了些。不过人生的岁月能消磨在这里，是一种惬意。”

……屋子里总是埋伏着宁静的味道。那个时期的残歌，和刚进学校时候相比，再次归于沉静，书延不能明白残歌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变化，这个问题存在心中，却又不知道如何问出口。

晚上，他们去城里的酒吧，在嘈杂与喧嚣中，残歌还是很安静地坐着，静观灯红酒绿中的男男女女，然后转过头对着书延说：“我喜欢看着这样的场景，热闹的生活。有人的气息。若有来生，我想和他们一样。”书延说：“年纪轻轻，说的都是老人的话。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宁愿你是刚入学时的那个小姑娘，虽然撒着野，却像是在生活。”残歌笑着，没有回答。歪着头，要靠过来的模样，终于没有过来。这个举动让书延感到一阵心动，他真觉得自己不该是老师。

学校并不是一个清静的场所，很多人开始转弯抹角地问这问那，围绕在他们周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氛围，要把人淹没。残歌去了外地，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查资料，很久没有消息。书延帮她看着房子。有的晚上，他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房子里，想象着残歌会是怎样的状态。然而没有答案。

某一天，书延接到残歌的来信：

现在每天去这个繁华的都市的市立图书馆看书。日子很安静地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以前要读书，是因为别人喜欢看到我这个样子。慢慢的，就成了习惯。就像对自己的要求一样成了习惯。如今便是想努力改正也改不了了。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坦率说，我常常想离开现在的生活。10岁以后的日子，仿佛是为了争一口气而生存。对于感情，一直不敢心存奢望。看到妈妈的情形，我深深相信，婚姻的痛苦，以及爱情的痛苦。别人都以为我在10岁没有见过父亲，其实并非如此。常常想起6岁的那个深夜，我看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的出现，那场不可抑制的争吵，那时候不能理解，他们就是给我生命的人。如果是这样的生命，我宁可不要。

外公对我的未来深深担忧，而我却想至少感情不能伤害了我。然而人又怎能算到那么许多。……我要好好想一想，如果我说服了自己……也许我能。然而我拿什么说服自己呢？

残歌的信到此结束。

再见面时，他想抱住残歌。残歌却挣脱了。他说：“躲什么？你害怕什么？是别人的话么？”

她说：“妈妈当年爱上爸爸，义无反顾地走了，却如此结局，我看见爸爸后来的生活也不过如此。生活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磨平了。生命是苦，爱恨是苦，别离是苦。我始终无法摆脱。现在不如念完书，对逝去的人能够有所交待。也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书延不是对残歌没有想象，能伏下身，抱抱她，亲吻她，即便那样一次，也是好的。这种感觉在残歌面前，不是没有表示，残歌却推开了他。是他可耻么？他没有答案。

终于等到毕业了。残歌说出去庆祝一下。他们在校园中散步。绕着学校一圈又一圈。那天，残歌的兴致极高，想起什么都说，是她这么多年来言语最多的一次，她说：“今天想个饶舌歌手一般。罗嗦得让人厌烦了。”书延希望时间能够停止在那一刻。

分手前，残歌低下头，说：“谢谢，老师。一直没有认真地称呼过你‘老师’。”他心头一沉，他们真要划分得如此清晰？何必不给他再留下一点想象呢？他知道，自己只能陪伴她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月之后，残歌走了，死于自杀。和她母亲一样的方式，唯一不同的是，她自己选择了孑然一身，不让自己有任何牵挂。她没有留下什么，仿佛没有来过。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3期 2004年7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