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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金圣叹读批水浒》 序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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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金圣叹读批水浒》 11-20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

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

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

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刚,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

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て洳乓玻挥址欠浅V?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

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

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

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

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第十二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

  古语有之:画咸阳宫殿易,画楚人一炬难;画舳舻千里易,画八月潮势难。今读《水浒》至东郭争功,其安得不谓之画火、画潮第一绝笔也!夫梁中书之爱

杨志,止为生辰纲伏线也,乃爱之而将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独提掇之。于是传令次日大小军官都至教场比试,盖其意止在周谨一分请受耳。今观其略写

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苍苍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阶下左边转出一个索超,一时遂若连彼梁中书亦似出

于意外也者。而于是于两汉未曾交手之前,先写梁中书着杨志好生披挂,又借自己好马与他骑了。于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将自己披挂战马全副借与。

当是时,两人殊未尝动一步,出一色,而读者心头眼底己自异样惊魂动魄,闪心摇胆。却又放下两人,复写梁中书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

凉伞,重放炮,重发擂,重是金鼓起,重是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招动,然后托出两员好汉来。读者至此,其心头眼底,胡得不又为之惊魂动魄,闪心摇胆?

然而两人固殊未尝交手也。至于正文,只用一句“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却重复写梁中书看呆,众军官喝采,满教场军士们没一个不

说,李成、闻达不住声叫好斗,使读者口中自说满教场人,而眼光自落在两个好汉、两匹战马、两般兵器上。不惟书里梁中书呆了,连书外看书的人也呆了,于

是鸣金收军而后,重复正写一句两个各要争功,那肯回马。如此行文,真是画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呜呼!天下之乐,第

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中书爱杨

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与之遍读天下之书

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中书、

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萍之末,而教场

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一部书共计七十回,前后凡叙一百八人,而晁盖则其提纳挈领之人也。

  晁盖提纲挈领之人,则应下笔第一回便与先叙;先叙晁盖已得停当,然后从而因事造景,次第叙出一百八个人来,此必然之事也。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二回,

到得晁盖出名,书已在第十三回,我因是而想:有有全书在胸而始下笔著书者,有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如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欲第一回便先

叙起,此所谓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也;若既已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与出名,此所谓有全书在胸而后

下笔著书者也。夫欲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此其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轮回叠于眉间心上,夫岂一朝一夕而已哉!观鸳鸯而知金针,读古今之书而能识其

经营,予日欲得见斯人矣。

  加亮初出草庐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不少亦做不得。”至哉言乎!

  虽以治天下,岂复有遗论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语,人固无贤无愚,无不能知之也;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语,则无贤无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呜呼!君不密

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岂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周礼建官三百六十,实惟使由,不使知之属也。枢机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与闻之。人多做不得,岂非王道

治天下之要论耶?恶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色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

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

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

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

  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则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

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

  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

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

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既纵即又另起一头,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当玩

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J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

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

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

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

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然心动;太师??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

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然心动,杨志??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

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

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

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

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

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

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

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

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

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

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笾笾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

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

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悉在山泊矣。然

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

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

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

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西,老死于关西,

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

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尝知此篇

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夫鲁达、

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

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

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

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

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

互各惊赏,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余

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妇人,使之特

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然而从来人之读《水浒》者,每每过许宋江忠义,如欲旦暮遇之。此岂其人性喜与贼为徒?

殆亦读其文而不能通其义有之耳。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诚

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里,则机

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人都藏店里,则机

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盗,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严有如

此者。世人读《水浒》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义目之,真不知马之几足者也。

  写朱仝、雷横二人,各自要放晁盖,而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横迟,便见雷横处处让过朱仝一着。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早已做

过人情,则是朱仝又让过宋江一着也。强手之中,更有强手,真是写得妙绝。

  第十八回林冲水寨大并火晁盖梁山小夺泊

  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骂官吏,后半幅借林冲口痛骂秀才。其言愤激,殊伤雅道。然怨毒著书,史迁不免,于稗官又奚责焉。

  前回朱、雷来捉时,独书晁盖断后。此回何涛来捉时,忽分作两半。前半独书阮氏水战,后半独书公孙火攻。后入山泊见林冲时,则独书吴用舌辩。

  盖七个人,凡大书六个人各建奇功也。中间止有刘唐未尝自效,则又于后回补书月夜入险,以表此七人者,悉皆出奇争先,互不冒滥。嗟乎!强盗犹不可以

白做,奈何今之在其位、食其食者,乃曾无所事事而又殊不自怪耶!

  是稗史也。稗史之作,其何所放?当亦放于风刺之旨也。今读何涛捕贼一篇,抑何其无罪而多戒,至于若是之妙耶!夫未捉贼,先捉船。夫孰不知捉船以捉

贼也?而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乃更惨于遇贼,则是捉船以捉贼者之即贼,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及于船既捉矣,贼又不捉,而又即以所捉之船排却乘凉。百

姓夫而后又知向之捉船者,固非欲捉贼,正是贼要乘凉耳。

  嗟乎!捉船以捉贼,而令百姓疑其以贼捉贼,已大不可,奈何又捉船以乘凉,而令百姓竟指为贼要乘凉,尚忍言哉!尚忍高哉!世之君子读是篇者,其亦侧

然中感而慎戢官军,则不可谓非稗史之一助也。

  何涛领五百官兵、五百公人,而写来恰似深秋败叶,聚散无力。晁盖等不过五人,再引十数个打鱼人,而写来便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有开有合,有诱有

劫,有伏有应,有冲有突。凡若此者,岂谓当时真有是事,盖是耐庵墨兵笔阵,纵横入变耳。

  圣叹蹙然叹曰:嗟乎!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当林冲弭首庑下,坐第四,志岂能须臾忘王伦耶?徒以势孤援绝,惧事不成,为世?J笑,故隐忍而止。

  一旦见晁盖者兄弟七人,无因以前,彼讵不心动乎?此虽王伦降心优礼,欢然相接,彼犹将私结之以得肆其欲为,况又加之以猜疑耶?夫自雪天三限以至今

日,林冲渴刀已久与王伦颈血相吸,虽无吴用之舌,又岂遂得不杀哉?

  或林冲之前无高俅相恶之事,则其杀王伦犹未至于如是之毒乎?顾虎头针刺画影,而邻女心痛,然则杀王伦之日,俅其气绝神灭矣乎人生世上,睚眦之事,

可自恣也哉!

  第十九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此书笔力大过人处,每每在两篇相接连时,偏要写一样事,而又断断不使其间一笔相犯。如上文方写过何涛一番,入此回又接写黄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

翻江揽海,后一番,搅海翻江,真是一样才情,一样笔势,然而读者细细寻之,乃至曾无一句一字偶尔相似者。此无他,盖因其经营图度,先有成竹藏之胸中,

夫而后随笔迅扫,极妍尽致,只觉干同是干,节同是节,叶同是叶,枝同是枝,而其间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风痕露迹,变化无穷也。

  此书写何涛一番时,分作两番写;写黄安一番时,也分作两番写,固矣。然何涛却分为前后两番,黄安却分为左右两番。又何涛前后两番,一番水战,一番

火攻;黄安左右两番,一番虚描,一番实画。此皆作者胸中预定之成竹也。夫其胸中预定成竹,即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别,则虽湖荡即此湖荡,芦苇即此芦苇,好

汉即此好汉,官兵一样官兵,然而间架既已各别,意思不觉都换。此虽悬千金以求一笔之犯,且不可得,而况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纡笔也。为欲宋江有事,则不得不生出宋江杀人;为欲宋江杀人,则不得不生出宋江置买婆惜;为欲宋江置买婆惜,则不得不生出

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后,遥遥数纸,而直至于王公许施棺木之日,不过皆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读者但观其始于施棺,终于施棺,始于王婆,

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此篇借题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暮年荡子读之咋舌,少年荡子读之收心,真是一篇绝妙针扎荡子文字。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则不得已,

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撤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脏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出狰狰食人之状来。

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许多张致来,便改: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是埋怨宋

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虔婆真有此等辣手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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