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阿家翁李世民 -- 无心之云

阿家翁李世民

不痴不聋，做不得阿家翁，这是句写进了史书的俗语，可见家务事之难管自古已然。家务事连官府都管不了，也不管，清官难断嘛。那家务事谁管？当然是家长了。家长就像官府的协理官，各管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在这一亩三分地中，官府不管的事，家长得管；官府管着的事，家长更得操心，要不就得送个把家人由官府托管了。家长，怎么说也是带长的，放屁响的人。但怎么说不痴不聋，做不得阿家翁呢？那就是说，在家务事上，不能太较真。糊涂点好，难得糊涂嘛。这个道理，连皇帝也不能逾越。皇帝，打开门是皇帝，关上门还不一样是家长？而且，皇帝家的摊子比谁家的都大，更不好管。再英明神武的皇帝，在家务事这块地上，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卧着。不能洞彻幽明，不然的话，啮脐之悔他就得受着。

李世民都不能例外。

王朔有篇小说，里面有个做家长的训斥儿子曰：“管你，比带一个团都累。”那我们姑且把有一个儿子的家长比作团长，李世民有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应该到了兵团司令级别吧？十四个儿子中，除一个过继给弟弟外，还有十三个，其中有四个没少给他添堵。从做家长的感觉来说，就是这四个儿子让李世民有做家长的感觉——烦恼。四个团凑一个师，李世民是以兵团司令级别而当着师长。好在李世民也不糊涂，他知道该什么时候糊涂，日子也还过得下去。一过就过到贞观十七年，事全来了，挡都挡不住。

最不让李世民省心的首先是他的长子和四子，这两个人，同为长孙皇后所出，是嫡亲的兄弟，私底下却总较着劲。兄弟俩较劲图什么？还不是家产。皇帝的家产可就大了，皇子间较劲可不比普通人家兄弟间掰手腕，搞得好搞不好都得血雨腥风。老大和老四较劲，李世民知道不知道？知道。那他为什么不管？因为他太喜欢老四了，实话实说吧，他有点偏心。

老四大名叫李泰，小名叫青雀。青雀这名字小巧得很，但叫青雀的人却是个大胖子。李世民心疼这个大胖儿子，特许他可以坐着轿子来上朝。李泰也乖巧，找了一大帮人笑熬浆糊，他自任主编，出版了一套《括地志》的书，献给家长。书的再创作从贞观十二年开始，还在再创作期间，家长就坐不住，来老四家考察了。一进门就表彰，还是轰轰烈烈的那种。李泰原先做过雍州牧，虽然没到任，但雍州人民还是知道老四是他们的老长官的。因此，李世民表彰李泰的内容第一项就是对雍州实行大赦，除了犯大辟罪的人以外，所有年期徒刑的罪犯都赦免。另外，因为李泰现为长安市民，于是同时对长安也来个大赦，级别和雍州一样。两个得到大赦的地方，群众感激的是谁？李家老四，沾的是人家的光嘛。表彰还没结束，还有内容。李泰的房子建在长安的延康坊，延康坊人民因此沾光得免当年的租赋。这大实惠里套着小实惠，一环紧扣着一环。老爷子这般大张旗鼓为老四贴金邀宠收买人心，老大心里能好受的了？贞观十五年，《括地志》杀青了，一献上去，就赶紧的被藏进大内图书馆，跟那些经典著作摆一块去了。作出这样的名山事业，武将出身的李世民李师长能不对老四表示番额外的器重？于是又是打赏，又是加零花钱，一下子就把老大每月的零花钱的额度给超了过去。老大心里不痛快，管理层也有人看不过去——李泰曾告过管理层的集体状，说三品以上的官对他没有足够的尊重，惹得李世民在朝堂上大发脾气，还说了“人生寿夭无期，难说日后老四就不会当上你们的皇上”——捎带着把大儿子李承乾给骂上了，这不明着把心偏到右边去了吗？受过几次（具体算，是两次）这样的委屈，管理层中资深的成员心中对李老四的人品肯定少不了腹诽的。储遂良就冲李老四目前享受到的待遇打了个报告，说这样影响不好，超标准了。做王的零花钱超过了王的标准，还超过了太子的标准。但既然给出去了，给的还是自己偏心向着的儿子，总不好收回吧？其实是不愿收回。那怎么办？只有提高老大零花钱的标准，才能平息影响。就这样，一年后，老爷子出了个新政策，太子的零花钱，上不封顶。想用就拿，要多少拿多少，拿多了用不了也算。不过，谁也不用为李家老大操怎么花钱的这份心，他从来不曾有用不完身上的钱的时候，他有太多花钱的地方和花钱的招数。

那么，老大得到新政策这个好处，感激不感激呢？感激，还写了谢恩折子。师长回函训导道：君子富而不骄，谦而受益，奢则不逊，拨拉拔拉。敢情连李世民都认为李承乾到新政策下来才开始算得上是富了，原先还只是达到帝王家族的小康水平。你要怎么怎么的，一边放手一边念紧箍咒，不过是家长们的普遍表现。这边老大私底下还是磨不开，感觉这新政策倒有点象老四打赏下来的。要不是那边要供着老四，家长会出这新政策？早干嘛去了？再说，老爷子将皇宫的武德殿交给老四做宿舍，又是什么意思？联想到原先老爷子说的什么寿夭无期，唉，烦着呢，先不管那么多，开始花钱吧。两个月不到，七万钱花完了。家长派过去的辅导官张玄素唠叨了两句，提醒他居安思危，日慎一日。老大不爱听，心中有气，用自家的钱还要管我！于是就派了个强健的户奴，埋伏在张老师上朝要经过的地方，操大马棰打了他一下，张老师差点没提早见孔子去。这事先张扬的谋杀未遂案，在太极殿那边没传来什么反应，于是老张这一棰算是白挨了。

李世民心想，要是老大每淘一次气我都得作出反应，那我还不得累死？我有哮喘病，现在天气热，我还是去郊区九成宫那避一避——暑，城里这边干脆就让老大撒欢闹吧，把气淘完，说不定就不那么让人费神了。老大要是能跟老四那样爱学习，会创作，天天向上，那可多好？

没多久，老大又出新鲜事了。李世民听到汇报，说老大跟一个叫称心的小乐童关系暧昧。李世民一听就火了，那时朝野还没有不能歧视同性恋之类的舆论，老李二话不说，派人将称心打进大牢，随即便宣布处以死刑。老大赶紧跑到九成宫求情，希望家长别杀称心。老李心中那个气呀，哪会答应啊？不仅不答应，当场还讥讽了老大一大通，话捡难听的说，把老大说得钻到地缝中去了。

称心的死，老大怀疑是老四搞的鬼，心中就更加恨上了老四。可他还没当上皇帝，办不了老四。只好在东宫专门为称心建了栋房子，把他的神位牌供在那里，每天将东宫的宫女们分三班倒，对称心进行祭拜。还觉得不够隆重，便在东宫的花园里，为称心造了座衣冠冢。老大这般将自己对称心的哀思办得唢呐震天响般的闹得众所周知，老四还不小生怕怕？这要是大哥一继位，光为称心，他就得死。于是，赶紧找人，想办法将大哥拉下马来。老四在找人，老大也在找人，双方掐的是紧锣密鼓。到了贞观十七年，老大那边组织得有点眉目了，不仅得到一个叔叔的支持，还挖到一位军界大佬，侯君集。于是，就商量着要怎么动手，搞兵变——老大对老子对老四的偏心已经不指望扭转了。

这边还没找到机会下手，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州，那里的老五先起事了。

老五叫李祐，是皇子中最缺心眼的人。生得一身的肌肉腱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娘姓阴，奈何他爹不是刘秀。娘不得宠，他也早早的被远远打发到齐州去。他爹给他请的私人教师叫权万纪，这个权老师曾两次拍老五他爹的马屁都不幸拍到马蹄上面。一次是劝李老五他爹开银矿赚钱，被骂；一次是帮李老五他爹做官员职业道德纠察，乱咬人，弄得人心惶惶，被管理层高层弹劾。做老五的私人教师前，做过一阵子老三的私人教师，把个李老三管得死死的。李老三多聪明的人啊，连他老子都说老三很象我。他怎么会去跟权万纪较真呢？那不是一死心眼吗？不值当。不过，老三对权老师敷衍得有模有样，使得李家长觉得，老权能管住我儿子，于是就把他派来管最使李家长不知所谓的老五这里。好，一个缺心眼的，碰上一个死心眼的，能不出事吗？

李世民的那些儿子，大老婆生的三个身子骨都不太好，一个瘸一个肥一个弱，都不是运动健将的料。小老婆们生的儿子有些身体倍棒，象喜欢打猎这样剧烈运动的人就有老三李恪、老五李祐和老六李愔。

话说这老五好打猎这一口，权老师没来前，打猎玩得挺欢实，权老师一来，把老五这个爱好生生给禁止了。权老师在老三那当私人教师时吃过一次打猎带来的亏，老三的马踩坏了老百姓很多庄稼，李家长将三儿子的官帽子摘了让他思过，却要权老师拿命去陪给那些受到损失的老百姓——谁叫你不管着？要不是有原先做道德纠察时呆过的老单位的一同事救命，差点就栽那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老权使劲舞着老五他爹给的鸡毛令箭，严厉弹压着老五天性中的破坏性格。李老五在这样一个老师面前，颇为消沉过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老五的舅舅出现了。当舅舅的心疼外甥，认为大舅子对自己的外甥实在太薄，管得严，还不看重，看样子以后大舅子崩了驾自己的外甥也分不到多少遗产。就劝外甥，赶紧的培养一些自己的势力，预备着等老子一驾崩，好抢家产。舅舅给外甥介绍了两帮手，是姓燕的兄弟俩。这燕氏兄弟一身好运动天赋，摸高能摸到篮板最上层。李老五非常佩服燕氏兄弟，以为有他们帮手，就万事俱备了。

老五暗中做的这些事被权老师探到了，人家原先就是干这个的。马上向京城的家长写举报信，家长一看举报信，马上让两个人上京城来对质。权老师接到命令先走一步，出齐州城不远，被老五派来的燕氏老大给灭了——早就看这丫不顺眼了。

这谋杀案做的不机密，露了。于是，李老五干脆就反了，反正身边有两个运动天赋超高的帮手，我还怕谁呀？乍一反，就被齐州一帮子平民百姓在一个中层军官的带领下给平了，燕氏兄弟惨死，李老五押送京城，你说多窝囊呀。

李世民在听到家里老五造反的消息时，给老五写了一封信，埋怨道：早跟你说过，别交狗肉朋友，你就是不听。现在，弄得不杀你都不行了。心中挺不是滋味，老五怎么就是这么块料呢？

造反的事哪有那么快就平息的？主犯抓住了，还得搜捕同谋犯。这一搜，把一个叫纥干承基的突厥人给牵扯进来了。纥干承基这边和老五搅一块，另一边和李老大打得火热，知道李老大不少的事。他一被抓，定了死刑，马上检举揭发李老大谋逆企图，将功补过。李老大也败露了。

李世民接到审讯报告，心中那根秘密地隐藏了十多年的家庭斗争的弦紧绷了起来，他开始动手了。一动手，他就将阿家翁的角色停演，戴上了皇帝的铁血面具。

李世民哪来的家庭斗争之弦？有，在贞观初年，社会上流传着一个预言，说什么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老李就想啊，俺是唐二世，三世不就是俺的法定继承人大儿子李承乾吗？三世之后女主代有天下，莫非是老大继承了俺的家产之后，他管了一段时间，搬到陵墓里面后，他的老婆，象汉朝老刘家的祖奶奶吕雉一样，垂帘听政？这不行，老子打了半辈子仗，枪林弹雨中攒下的家业，怎么也不能让一个女的不劳而获吧？女主武王？那女的姓武？还是武功了得？反正不管怎样，把她找出来，人道毁灭才能使俺安心。

老李找啊找，总没找到正主，还将一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侍卫武官李君羡作为嫌疑犯给人道了。那倒霉的武官只不过小名五娘犯了忌讳，一个男人，叫什么五娘。五和武同音，李五娘，难保不会成为女主武王。这逻辑，杠杠的。杀了好些个有嫌疑的，老李自己也感觉没找到正主，就想将名单扩大，凡是姓武的或武字谐音的女子全部杀光。为此他请教当代命理大师李淳风，李淳风老师劝他别这样做，会得报应的，老李这才按下杀心。不过，从此他对自己的大儿子可就多了一份心了。想废黜老大吧，他没犯什么大过，程序上走不通。硬来吧，那些管理层的老家伙会流眼泪说老李你怎么这么迷信呢。因为迷信而废太子有损他英明神武的名声，只好作罢。

要是不相信老李会对预言这么感冒，请参阅隋末史，那个预言满天飞的时代，最著名的预言是什么？老李家是怎么开始然后才一步步走来的？

于是老李就不怎么管大儿子了，不监督辅导，放任自流。知子莫如父，他这一放，老大还不野马了呀？老李装糊涂，等老大做错事给借口。可他儿子也不傻呀，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拿不住他。老李就刺激他，给老四特殊的待遇，时不时放出一些风凉话。老大一度灰心得扬言要去做突厥人，称心一死，终于忍不住了，有了阴谋，但还未暴露。现在暴露了，可以废储了。

老李对大儿子有没有不忍之心呢？有，那也是铁血柔情的那种。毕竟，老李的身份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家长。他得为日后家里还能有人当上皇帝负责。

对老大谋反败露的消息，最欢迎的当然就是老四了。一听到消息，老四就乘着轿子进宫来看老爸。见到老爸，一个小鸟投身扑了过去，在老爸怀里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说，老爸呀，今天我才能放心做您的儿子了，就好象您把我又重生了一遍一样。这句话里给已经落井的大哥递了刀子下了石子，小状告的。老爸也眼泪汪汪的，啥也别说了，你准备好了吗？老四揩干眼泪，庄重地答道，时刻准备着！李家长就透露一些要往他肩上压担子的意思，但话又未尽，似有顾虑。老四知道老爸在顾虑亲娘生的么子，于是振声承诺，我只有一个儿子，等我快要死前，我把他杀死，传位给晋王老九。真矫情。这话里的矫情做老爸的听没听出不知道，管理层的那帮人可不糊涂。又是储遂良，李老师的专职传记作者——对李老师的家事可是门清的人，他就指出老四说杀子传弟的话不可信。你要是真传位给你们家老四，那请先将你们家老九妥善安排好。储作者话里没说出的话就是，要不，老四一继位，肯定杀老九。他都说那话了，不杀老九就得杀自己唯一的儿子，老四肯吗？李老师听老储这么一说，分析的对呀。真要让老四继位，那把老九放哪也不安全。想着想着就哭了，说，我安排不了。做家长难呀，比做皇帝难。

老四听到风声，现在是老九在挡他的道了，于是就找到老九，恐吓他说，你原先跟咱们的七叔走得挺近，现在七叔和大哥一同犯事了，你怎么一点都不为自己操心呢？李老九一听，吓坏了，整天忧心忡忡的。他那心神不定的样子被他老爸看见了，问他怎么了？老九把四哥的话这么一说，老李气得咬碎钢牙，好你个四胖子，还真不放过你的亲弟弟呀。于是，老李决定了，储肯定是要废的，但不能立老四，立了老四，他十四个儿子可能最后只剩得下一个儿子。那么，立谁呢？自己嫡系儿子只有三个，排除了两个，只有立晋王老九了。本来这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事，可老李不知为什么，也矫情了一次。

一次开完会，大家就要散了，老李将长孙无忌、储遂良、李世绩、房玄龄留了下来。同时留在会议室的还有晋王老九。老李就说，你们看看，我三个儿子一个弟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死的心都有！说着，还真的就往椅子上一仰，做奄奄一息状。小舅子长孙无忌赶紧跑过去扶起他，他又作出要抽刀的样子，怕他想自尽，其他的三位高层也跑过来抓住他的手——留下李世绩的用处显出来了，只有他一人是武将，有功夫，可以让老李使劲发挥，怎么抽刀都抽不出。四个人一边拦着一边问，您到底要什么嘛，君子动口，千万别对自己动手。老李这才说，我要老九做太子。小舅子立马答应，好，谁不同意我抽他丫的。

事情定下来了，老四还不知道，扬扬的比往常还倍有劲地上朝，在永安门被拦下了，被人押着从肃章门关进了北花园，一下子就蔫了。后来，老李将他和老大，一个发配均州，一个发配黔州。老李感慨呀，自己为这个国家作出太多牺牲了，最喜欢的四儿子都和自己生离死别，以后永远见不到了。十几个儿子，只剩下老九在他身旁。时间一长，老李感觉不对劲，这老九性格也太弱了，以后保不准是个怕老婆的主。即便不怕老婆，也难免会被管理层给架空喽。他又后悔了，想再换个太子，就想到了老三。老三几乎就是镜子里的老李，只是他的身份太过于特殊，他是前朝皇帝老杨的女儿生的。但老李还是想试一试，就找机会把换老三的意思告诉给小舅子长孙无忌。小舅子一听，反对。这哪成啊，老九性格弱，不正好做个守成的主吗？太子换来换去的，没个准谱，天下人会怎么看你们老李家？事情就黄了。老李要是知道这事肯定成不了，他不会去找小舅子谈这话。这席话，生生为日后老三的冤死埋下隐患。

但不管怎么说，阿家翁李世民在排除了预言的谶命，妥善安排好——还能怎么安排呢——几个局中的儿子之后，从此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 【西河文萃】※ 西河文萃 第23期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