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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勾股定理(十二) --- 王者归来(续) -- 我爱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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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勾股定理(十二) --- 王者归来(续)

我爱莫扎特:目录(续二)

一旦知道曲面的第一基本形式,我们就可以求出曲面上任意曲线的长度。给定曲面上两个点,存在无穷多条不同的曲线把它们连起来。所有这些曲线中,长度最短的曲线(可能只有一条,也可能很多)被称作“测地线”。(我们在眼见为实中已经见过。)并且,我们可以定义两点之间的距离(度量)为它们间测地线的长度。很容易证明,这样定义的度量满足技术细节中的度量公理。

对于任意曲面,要求出测地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知道,微积分可以求出函数的极值点---那些使函数在局部取极大值或极小值的点。不过现在的问题要复杂得多。我们需要找的是取极值的曲线,而不再是点。此时,传统的微积分技术不再够用,需要更强大的工具---变分法。

一旦有了测地线(相当于直线),从而有了曲面上两点间的度量公式,我们可以接着构造出熟悉的几何对象,比如多边形,圆(圆是到一个固定点距离相等的点的全体)等等。通过第一基本形式,我们也可以很容易的计算出相交曲线的夹角。自此出发,可以建立起曲面的大多数几何性质。不同的第一基本形式可以导致截然不同的几何性质。如果说第一基本形式是几何对象的原子或分子,恐怕并不过分。

现在我们可以试着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用新的眼光来看Poincare圆盘模型。尽管该模型的主体在平面上的单位圆内部。但是,该模型的第一基本形式与欧氏几何不同,为点看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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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计算,技术细节中所有公式都可由它得出。很明显,当点越接近单位圆边界时,该点附近的度量会变得极大,甚至趋向无穷。于是,为了“抄近路”,常常要往圆心方向拐一拐。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该模型的测地线总是“胳臂肘向里拐”了。

我们把上面的式子稍加变形:点看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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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S表示在欧氏几何下“正常”的长度,而r表示点到原点的距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看到了相对论中著名的长度伸缩公式---洛仑兹(Lorentz)收缩。作为边界的单位圆俨然大名鼎鼎的“光锥”,越靠近它,速度就越接近光速,于是长度变长。当然,这里我只是做了些简单的类比,而不是赋予圆盘模型真正的物理意义。不过,双曲几何与相对论确实有微妙而深刻的联系,而大家不要忘记,Poincare圆盘模型的发现人之一Poincare本人同时也是狭义相对论的先驱。我将在后文给出一个更有趣的双曲几何模型,届时我们将详细讨论非欧几何与相对论的关系。

通过这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仅仅是第一基本形式的差异,就可以导致几何性质的差异,甚至使得欧氏几何变身为非欧几何。而这正是非欧几何的本质!我们将等到黎曼出场之后,再详细论述这一点。

至此,我们对前文提出的局部化的概念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假设二维曲面上有一个小小的测量员。那么,一旦给定一套局部坐标系,他就能准确的知道他的位置。而且,这套坐标系与曲面配合,会创造出一把神奇的尺子,这把尺子会自动伸缩,在不同的地点给出不同的尺度。有了这把神尺,测量员的大部分工作都能圆满完成。熟悉相对论的朋友一定会对这个比喻似曾相识。的确,当爱因斯坦提出“每个测量员都有一个自己的时钟”时,改变了全人类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时空观念。而高斯的神奇尺子,虽然只是用来测量大地而非宇宙,却已经隐隐显出相对论思想的光芒。要知道,这时候距离相对论的出现还有整整80年!随着本系列的逐步展开,朋友们就会清楚的看到科学史是如何一步一步的前进,高斯的神奇尺子是如何经黎曼之手最终演变成爱因斯坦的时钟。

更有甚者,高斯的第一基本形式与今天的全球化商业模式暗暗相合。我们都知道,成功的国际跨国集团,必须在每个地区每个国家做好本土化(localization,局部化),根据不同的地区找准定位(coordination,坐标)。还需入乡随俗,在当地讲当地的规矩(rule,尺子)。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也。

在本文的最后,我们对前文提到的“局部来看,曲面可以近似的看作平面”略加解释。为了计算曲线的长度,我们要把曲线切割成非常非常短的线段再加以拼接。而这些非常非常短的线段的极限状态,就是曲面上每点对应的切线。经过每点有无穷多条切线,它们全体构成一个线性空间。对于二维曲面,这个空间被称为该点所对应的切平面,而高维情形则被称为切空间(tangent space)。也就是说,为了做到局部线性化,我们必须对每个点构造出一个曲面之外的理想平面(空间),第一基本形式其实并不是曲面上的勾股定理,而是每点对应的切平面(切空间)上的勾股定理。

切空间并不是一个新生事物,早在高斯之前就已经被数学家认识。然而,切空间的概念在20世纪被大大拓展,重新焕发活力。20世纪的几何学家们发现,可以把曲面上所有的切平面用某种代数结构捆在一起,形成“切丛”(tangent bundle)。形象的看,切丛好像披在曲面外的一层盔甲,在每一点上都有一张无穷大的甲片。人们发现,对这些“盔甲”的研究,有时候居然比直接研究曲面来的更加有效。

点看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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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丛是“向量丛”(vector bundle)的一个例子。另一个重要的例子是法丛(normal bundles)。在二维曲面上,过每一点都可以作一条直线,与相应的切平面垂直。这条直线即法线(normal line)。曲面的法丛就是用代数结构把所有的法线捆在一起。直观上,二维曲面的法丛如同金庸笔下的软猬甲,竖着一根根的钢刺。

向量丛的概念可进一步抽象为更一般的“纤维丛”(fiber bundle)。纤维丛是二十世纪几何学的中心,与物理中的规范场论(gauge theory)有深刻紧密的联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华人科学家中成就最高的两位大师,陈省身和杨振宁曾经在这个领域展开合作。陈省身是纤维丛的奠基人之一,而杨振宁则是规范场论的先驱。杨振宁对陈省身说:“非交换的规范场与纤维丛这个美妙的理论在概念上的一致,对我来说是一大奇迹。特别是数学家在发现它时没有参考物理世界。你们数学家是凭空想象出来的。”陈省身却立刻加以否认:“不,不,这些概念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它们是自然的,也是真实的!”

陈先生的这个回答其实也是我这个系列想要表达的。数学虽然常常以抽象的面目示人,但它的核心思想却简洁而自然。数学的力量来自对大自然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理解。数学尽管有自身的逻辑与工具,却仍是对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所以数学理论经常领先于物理学并不令人奇怪,因为数学和物理原本就是对客观世界的不同刻画而已。本文已经提供了若干这样的例子,后文中我们还将看到更多有趣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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