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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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5】一项事业如何准备就绪(下)

萧子升后来写了《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对“行乞”体验有非常生动的描绘。萧子升强调旅行的创意属于他,不过体验和事业向来有根本的不同:一个是兴之所至;一个是精诚所开。前者或许是一次性的,后者却是终生互动的行知实践。

他们在路上讨论起中国的家庭制度。毛说,“我以为中国人的家族观念太重,所以人们缺乏民族感情。”萧子升则中庸许多,“把儿子完全当做家庭的私产,一定要站在父母一边的做法是错误的。”不过,“但也并不完全属于国家。夸大的国家观念和夸大的家庭观念是一样有害的。”听起来萧子升的分寸感更得当,其实这恰恰说明,他不可能是改变中国的那个人。他像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一样,温和中庸;偏偏时代的问题就横亘在那里,是绕不过去的。你可以在语词里化解,可没有对症下药的胆识、智慧和勇气,语言游戏不过是一场自欺的幻觉。

世人皆知蒋、毛均学曾国藩,不过蒋得皮毛,毛得精髓。曾国藩在道光24年三月初十日的《致温弟沅弟》的信中说,“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辩证法的种子,可不是黑格尔、马克思独有;中国的阴阳、正奇……颇耐琢磨。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其实,芸芸众生间,亦自有境界不同。譬如说,可以简要分为:未知规矩者;懂得规矩者;有立有破者。但凡懂得并遵循规矩,已可一生衣食无忧。让钱学森先生记挂担忧的“创新人才”,其实便是人数最为稀少的“有立有破者”。要知道,只有心脊坚实,方真正有立;有立,更进一层,方有真正的“破”,轻易言破的,往往是大话嚷嚷派的。

我近年才懂得这道理,读书也罢,做事也罢,真正的牛人都具有严肃、认真、质朴的品质。王国维先生学问做得好,鲁迅曾说他“老实得像火腿一般”,颇为精到。这位王先生,是往死里认真的。我不是说他的死,其实他的死可以想象,正如闻一多先生的死也可以想象一样。他们都是死命认真的人,读书打下如此烙印,人生归宿亦是证明。王国维起初苦读大本哲学,入门读康德,觉得不对路或不可解,转进读叔本华,“大好之”,然而到了1907年,王国维对哲学幻灭,“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早在1904年,王国维就意识到了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所言“解脱”的根本困境:解脱意味着“拒绝意志”,“拒绝”算不算一种意志呢?况且意志为宇宙之本体,“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只讲个体的解脱,未讲世界的解脱,其实像提着头发将自己拽向空中一样不靠谱,焉能独善?

是的。对于一个中等以上境遇者,我们可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微环境中,然而这绝非一个可封闭自立的系统,可以默认旁人无关——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在外力碾碎小世界的梦后才明白,原来我们每个人并非孤岛。大部分人都是被迫明白的。乱世的人以为自己身处顺世,这是人性最常见的悲剧。也总有人敢于面对真实,比如说:遭逢太平天国时代的曾国藩;亡国灭种阴影时代的毛泽东。

【问题】

和问题站在一起,就是和资源站在一起。

(上次真是一句话都没完,就暂时打住了,好歹把这句话说完。仍未完。也算留个包袱,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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