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我的1988:从地狱到天堂 - 1 -- 不差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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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1988:从地狱到天堂 - 2

备皮之后,就是等待手术了。我心里紧张,但表面上还装得特潇洒的样子。那时的我很怕被当作小孩,整天拽得一塌糊涂的傻样。

倒是同屋热心的小病友拉着我四处走。护士站,厕所,一一认了地方。又领着我一间间病房的认人。我这才知道,病房就像是个小世界,什么人都有。端着饭盆吃个不停的种葡萄个体户,说话字正腔圆的讲师,慈眉善目的退休老干部,还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人人见了我都兴头头地问:“新来的?多大了?什么病阿?啥时候上手术阿?”仿佛生病住院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这种氛围中我第一次放松下来。那些曾经令我难以启齿的医学名词一串串飞出去,砸得人金星直冒。

“这孩子真聪明,说话跟医生似的,就是听不懂。”大家都好心地这样说。

最后去的病房住着六个人。我们进去时其他几个出去散步了。角落的病床上坐着个小女孩,瘦瘦的,皮肤有些惨白,头发削得短短的,正靠了窗静静看书。

小病友介绍说她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小孩子一脸崇拜的样子让我不禁起了比试的心思,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那时真象小公鸡一样,见什么都想上去比试比试)

“她得的是鼻窦癌,早期的。为了刮干净,做手术时只给她用了一点点麻药。两个小时她都没动。多疼阿!”

我仿佛听见一把刀子在白白的骨头上一下一下地刮,惊得手脚发凉。

女孩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很淡的样子。我一时不知该和小病友一起赞美她,还是表达我的同情。

“为什么不给上麻药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他们要我手术时保持清醒。那个位置除非是全麻,很难麻醉。我又不想全麻。”

“全麻有什么不好?”

“他们说可能会毁脑子呢。”

会毁脑子呢。我心里喃喃地说。

看看她手里依旧拿着的书,忍不住又问:“你真的没动吗?”

“没有。他们不让动。”

“那你哭了吗?”

她笑笑:“那怎么忍得住阿?”

我暗自出了口长气,心说:还好,她终究不是江姐,还会哭,和我一样。(那时的我争强好胜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护士来又夸奖了女孩一番。还说因为她配合得好,刮得很干净,应该不会复发。女孩依旧是声音细细地谢了护士。

我没有在那个女孩的病房呆久。我的心里乱作一团。我不明白她遭了这么大罪怎么还会有复发的可能。鼻窦离大脑这么近,一旦复发恐怕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如果医生知道会复发,为什么还要让她经历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不索性让她全麻呢?

再说,女孩这超乎年龄的淡定也让我感到格格不入。我不明白这种微风拂面的清淡究竟做何解释?这个女孩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尽管磕坏了下巴,我却一直是个简单而快乐的女孩。我的世界四季分明,色彩缤纷。我喜欢不停地哼歌。游泳,乒乓球,羽毛球,作文比赛,英语比赛,凡此种种没有一样我不搀和。读书时门上夸张地挂着“正在学习,请勿打扰”的牌子。发了狠就在凳子上坐四个小时背枯燥乏味的政治,夏季高温里弄出一身痱子外加两腿蚊子包。

我很快离开了那个房间。我做手术,她出院,从此再不曾相见。

如果今天的我遇到当年的她,会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如果她想说的话。我知道她心里的泪和苦,也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说的。我会问她今后学业上有何打算,将来学文还是学理。这才是她心心念念在坚持的。我想问问她家里兄妹几个,她是老几,和谁最亲......

小妹妹,你是我遇到的最了不起的人。你做到了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我衷心希望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健康快乐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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