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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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lyynnm:历史小说:建安十五年(一)

正月

  正月的江陵城里很冷清。

  周瑜斜靠在公案旁的长椅里,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诺大的府衙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只有庭院中几棵老树的枯枝,在凛冽的朔风中低沉地呜咽着。天色昏暗下来,周瑜就这样靠着,一动不动地有一个时辰了。屋角的铜盆里若有若无地烧着炭火,才让人觉着一点生气。一扇没关严的窗猛地被风吹开,冷风破窗而入,周瑜不由打了个寒战。一直默立在门边的侍卫忙过去关窗,却听见周瑜低声说:“开着吧,这房里有些闷”。

  侍卫又默默地退回到门边,心里有些诧异:“都督怎么郁郁不乐,到不象个得胜的将军?”

  周瑜自己也没想到,在苦战一年终于夺下江陵后,心情却是这样沉重。肋下的伤口一直在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心烦意乱,这还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受伤。江陵之役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到不是因为自己受伤。

  江陵城池险固,粮草充实。两军激战一年多,死伤无数。半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曹仁终于弃守,从城北突围。吴军也不去追赶,任由其逃奔襄阳。周瑜因箭伤在身,便请右都督程普代为整顿各部兵马,进驻江陵。闭上眼,他仿佛又看见那天进城时的情景。

  从营寨到城下不过两里之遥。

  一路上尸骨遍地。越靠近城墙,死尸越多。多是北军的士卒。每次鏊兵之后,尸横遍野,吴军结营城下,还可以收殓。北军却怕出城遭袭,只得丢弃不顾。渐渐地,江陵城下白骨累累,成了寒鸦和野狗出没的荒原。偶尔有几次,北军在夜里派人偷偷出城,收敛同伴尸首。探马来报时,周瑜只令各寨坚守,不得出袭。每次都被程普讥讽为妇人之仁,周瑜也不辩驳。

  队伍正在缓缓地进入江陵城。一群乌鸦在空中盘旋,又不时地俯冲下去,发出阵阵凄厉的叫声。周瑜坐在车中,一路上一言不发。进城前,他让人把吕蒙叫到车前,轻声吩咐:“曹仁守军中,以荆州兵为多。这些尸骨先让附近百姓认领。无人认领的,烦请将军为他们择个好地方掩埋了吧。”

  吕蒙点头:“都督放心。”

  进得江陵城中,举目萧条,十室九空。

  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挟三十万大军南下荆州,刘表病死,刘备逃奔夏口。江陵城中的百姓预感大难临头,纷纷四散逃亡。曹操乌林兵败,退回北方,留下曹仁据守江陵。此城被围困一年多,内外断绝,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渐渐地断粮断炊,以树皮充饥,还要躲避曹仁的兵匪,苦不堪言。

  孤城已破,得胜的吴军衣着蓝缕,行进在江陵城空空的街道上。周瑜举目四望,不见一点生气。两旁的民宅早已人去房空。窗棂上挂着蛛网,在北风里晃荡着。从洞开的门窗望进去,空空如也。好象有一、两次,周瑜看到有惊恐的眼神,在窗后一闪,随即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一缕缕游魂。周瑜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进到府衙,也是一片残破。曹仁守城,驻扎在城门上,这里始终空着,还是刘表手下逃亡时的景象。满地的文书帐册。几进院落,竟没有一扇完整的门窗,寒风呼呼地刮进来,众人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风的房间休息片刻。周瑜也顾不上这些,他和程普商量着,先让各将带领所部人马在城中四处布防,再带人去查点城中所剩的军械、粮草。江陵地处渔米之乡,曾是刘表积粮的重镇,加上是江防险要,贮备着不少军械战具。所以当初曹操南下时,舍弃辎重,带五千骑兵急奔江陵,就是因为江陵储备充实,怕落在刘备的手中,据险而守。

  果然不出周瑜所料,曹仁弃城时,为轻装突袭,军械都没有带走。粮草也只消耗了一半。派人查验,虽是陈年旧米,人畜尚可食用。

  程普拍着粮仓中的米袋,嘿嘿一笑:“这个曹子孝,居然没临走一把火都烧了,还给咱们留下一半,哼,算他有良心!”

  “什么有良心!”,甘宁一旁接话:“他要是提前烧粮,让咱们有了防备,还怎么半夜突围?”

  程普不痛快地白了甘宁一眼:“这个我还不知道,用你多嘴!”

  “你!……”甘宁被抢白一句,火气顿时窜了起来,双目大睁。锦帆将军血性好杀,谁都知道他发怒的后果。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兴霸!”

  怒冲冲的甘宁正要发作,却被周瑜厉声叫住。看着那严峻苍白的脸色,甘宁忍了忍,终于不再做声。

  “兴霸,”周瑜神色放缓,走到甘宁面前,“夷陵扼大江峡口,地势险要,与江陵呈犄角之势。一旦夷陵有失,此城危矣。如此要隘,还得兴霸回去驻守,我才能高枕无忧。”说到这里,周瑜拍拍甘宁的肩膀,“除去夷陵现有守军,兴霸可从我属下再点五百兵卒,另外到军械库中挑选所需精良兵器。”

  甘宁本是盗贼出身,脾气暴躁,言语率直,得罪了不少人,甚至还惹恼过主公孙权。周瑜爱其才华胆略,总是从中维护,周旋,这次要他驻防夷陵,也是让他避开与程普的宿怨。甘宁虽然性粗,却也明白周瑜用心良苦。他知道周瑜虽征战多年,掳敌无数,却从不给自己增兵,手下人马始终还是当年孙策所赐的两千人,这次攻取江陵又折损了不少。把跟随自己多年的五百部曲赠给他,江东上下能这样待他甘宁的,也只有周瑜一人。

  甘宁跪下领命:“宁受都督如此信任,敢不效死力!”

  回到府衙,军校已把粮草军械清点成册。周瑜看过之后又与程普商量,然后亲自起草给孙权的报捷文书,并附上江陵户籍、粮草和军械书册,差人快马报送京城。周瑜吩咐除了给甘宁所需兵器外,军库、粮库一应封存,听候主公旨意。又让人四处张贴告示,劝民返乡,重务农耕。

  一切安顿停当,天色已晚。手下人已将府衙收拾一新,重新糊好了门窗。周瑜、程普当晚便在江陵府衙开宴,与众将庆功。觥酬交错,美酒流溢,将军们开怀纵饮,高声谈笑,还有人乘兴而歌。府衙大厅内人声喧闹,一片欢腾。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周瑜,让他忘却了一天的劳顿,也暂时挥开了入城后一直萦绕不去的黯淡心情。是啊,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与众人欢笑过了。一年多前大兵压境,江东阴云密布,人心惶惶。而现在,经过一年多的浴血奋战,江东子弟不仅驱走曹操,还夺取了江夏、南郡,沿江西上,虎踞夷陵。十年前孙策就与黄祖激战,对荆州志在必得,如今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伯符若是还在,此刻一定也会开怀大笑,畅饮一番的。周瑜想起当年也是每战必捷,庆功宴上伯符红光满面,众将意气风发,与今天多么地相似啊。想到这里,周瑜的嘴边浮起一丝微笑。

  “公瑾,”程普不知何时已来到周瑜身边。

  “是程公,”周瑜拱手微笑道。

  “我看公瑾若有所思。”

  “是啊,这庆功宴让我想起了伯符。若是他今天在,不知又要喝多少杯了!”

  程普知道周瑜和孙策意气相投,是生死不渝的朋友。一转眼,小霸王过世已经十年了,让人感叹。

  周瑜发现程普的神态与往日有异:“程公好象有事?”

  这一问到令程普越发局促起来,低下头,似乎犹疑着什么,竟让周瑜也有些不安了。

  终于,程普抬起头,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郑重地说道:“今天公瑾为普解围,老夫十分感动。”

  周瑜松了一口气,笑道:“竟是为了这件小事,程公着实吓了瑜一跳。”

  程普摇摇头:“并非小事。老夫与甘宁一向不和,今天又出言不慎,轻慢了他。若不是公瑾解围,我二人必有一番恶斗。传出去,主公怪罪不说,老夫今后在军中也难以自处了,唉!”

  程普长叹一声,“我明白,你把甘宁调开,也是为了老夫。”

  周瑜知程普对日间的事已有悔意,见他面带难堪之色,便好言安慰道:“甘宁年轻气盛,冲撞了程公,还望老将军不要计较。兴霸骁勇善战,又出身锦江,熟悉巴东一带地势,我早已有意让他守备夷陵,并非缘于今日之事,程公不必挂怀。”

  “你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我这心里就越是。。。”程普举起酒樽,一仰而尽,“周郎啊,”老人慨叹一声,“我平日待你不公,你却从不计较,还以德报怨,人前人后地维护我,想起来,老朽真是愧对这把年纪了……”

  “老将军何出此言,周瑜担待不起!”周瑜急忙打断程普。

  程普仍是自顾地说下去:“公瑾,你让我把话说完。这一年多来,我为争闲气,处处与你为难,只想着怎么令你难堪,全不顾大敌当前,真是枉为三世老臣!多亏你能以大局为念,才保全了江东。想想这一年多来,又要面对强敌,又要忍辱负重,难为你了!”

  周瑜万没想到程普竟讲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望着老将军花白的须发,一时感动,竟不知说什么。

  程普顿了顿,自嘲地苦笑着:“我当初好糊涂啊!见你处处相让,还以为你是心虚怕我,好不得意。直到江陵城下你为救我而负伤,我才似有所悟,回想起前前后后,总算明白了你的一番苦心,如梦初醒啊!唉!”说到这里,程普已是羞愧难当。

  周瑜急切道:“程公,此役受创,只怪瑜阵前不慎。两军交锋,死伤总是难免,老将军万万不可以此自责!”

  程普摇头:“公瑾哪,你就不要安慰我了。老夫那天不听调度,擅自改变阵形,才陷入重围。若不是你亲自突入敌阵,引开曹纯的虎豹骑,老夫早已命归黄壤了。周郎啊,老夫负你太多。。。”

  话至此,程普哽咽。他长嘘一口气,举起酒樽:“如蒙不弃,老朽愿借此酒向都督谢罪!”

  周瑜动容,紧紧握住程普的双手:“老将军胸怀坦荡,令晚辈敬服。你我从此戮力同心,何虑江东大业不成!”周瑜大声吩咐:“取酒来!瑜当与程公共饮!”

  “都督箭伤未愈,不可饮酒。”

  周瑜微笑:“无妨。”

  属下呈上满满的一樽酒,周瑜取过,与程普对饮而尽。

  吕蒙远远地看见程普神情激动,与周瑜对酒,怕他又是趁着酒性为难周郎,便举杯走过来大声说:“程公今天好兴致啊!蒙愿以酒助兴!”

  程普回过身,有些踉跄地走到吕蒙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子明放心,待我先向公瑾谢…..”

  “子明,”周瑜打断程普的话,“快扶住程公,老将军醉了。”

  “是醉了…..”,吕蒙扶着程普,听见他在喃喃自语:“醇厚美酒,焉能不醉?”

  已是掌灯时分,只有微弱的火苗在铜盆里跳跃,隐约地映出房内的轮廓。

  周瑜还是靠在长椅中,一动不动,伤口处一直在隐隐作痛。主公专门派来自己身边的医者为他诊伤,医者说,伤不重,但要好好休养才能痊愈,切忌劳累过度。

  和医者一起到江陵的,还有孙权的封赏令。周瑜因乌林和荆州之功,被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治江陵,增兵至四千,以下俊、汉昌、刘阳、州陵为奉邑。程普、韩当、吕范等众人皆有类似的封赏。周瑜的亲随私下里不服,认为周瑜统领大军,立下首功,孙权对他的封赏不该与众人相同。周瑜喝止了这些牢骚,正色道:“江东危难,我授命于主公,临时节度各军而已。退走曹操,开拓荆州,全靠众人之力。主公的封赏自有道理,尔等不可妄论!”

  话虽这样说,周瑜的心中也是有些不快的。并不是因为封赏的薄厚,而是因为他感到了封赏令背后孙权的心态:主公对自己是不放心的。

  还在攻取江陵时,孙权就以进攻合肥为名,频频从周瑜手下调兵。孙策故去后,周瑜在吴中辅助孙权掌管军政六年之久,他最清楚江东的军事实力。北军南下前,江东共有十三万兵。周瑜请兵五万抗曹,孙权只给了三万。攻取合肥时,孙权手中的机动兵力至少应有五万。他真的还需要从鏖战正酣的江陵战场上调兵增援吗?

  如今,江陵战事刚息,孙权就以一纸封赏令,把周瑜手下的众将纷纷调走。名义上是去各地任郡守或县令,实际上是怕周瑜拥兵自重。江陵刚刚破城,百业凋敝,民心未附。边境上北有曹仁、徐晃,南有刘备,正是需要重兵守御的时候,孙权却急不可待地调走了程普、黄盖、韩当、周泰、吕范、吕蒙,而好朋友鲁肃早在乌林之役后就回京复命去了。颇耐人寻味的是,跟随周瑜征战的诸将中,孙权只给周瑜留下了两人。一个是甘宁,一个是陵统。天下皆知,陵统与甘宁有杀父之仇,常念念不忘,这两个人是碰不得头的。周瑜已派甘宁驻守夷陵,眼下也就只有一个陵统能帮帮自己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一种心力交疲的感觉。

  又是一阵冷风从窗口涌入。周瑜抬眼,正看见中天一轮素月,悬在冰冷的夜色里。“又是正月十五了,”吴中此刻的街道上一定是张灯悬彩,笑语盈盈。周瑜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没见过面的小女儿,已经快一岁了。

  侍卫轻手轻脚地走到周瑜身边,见他半阖着眼,不知是睡是醒,不禁踌躇起来。

  “什么事?”

  “都督,两位吕将军来了。”

  “快快有请!”周瑜急忙起身,吩咐着“掌灯!”

  “子衡、子明,我正等你们!”周瑜快步迎上吕范和吕蒙,满面春风地说,“已经把众人都送走了,你们两个是最后来辞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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