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浅谈诗眼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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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浅谈诗眼

诗歌的风格和散文不同,讲求的就是精炼。正如前人所说的,篇幅长的作品有些瑕疵,正如大山上几处乱石,无伤大雅。但是在小小的盆景上还出现乱石的话,那就不堪入目了。诗歌许多时候因为一个字的差别,就会导致人们对整首诗的感觉改观,甚至会影响到全诗的艺术性。

因此当诗歌进入文人创作阶段后,对炼字的追求就已经开始了,比如我们所熟知的“推敲”与“一字师”等故事。到了宋朝,苏轼诗云:“天工忽向背,诗眼巧增损”,首次出现“诗眼”一词。而比苏轼稍晚一些,同在北宋的范温,其诗话就叫作《潜溪诗眼》。可惜这本书已经散佚,今日我们只能看到片段,如“句法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便已经与后世追求炼字为“诗眼”的宗旨相同,只是我们无法看到他是如何系统论述的了。

古人取“诗眼”之名,是借用了《世说新语》中顾恺之画人善画眼的典故。顾恺之提出了描绘眼睛是人物画艺术中的最重要的技巧,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其实又何止画人重画眼呢?我们都知道“画龙点睛”这个故事。传说张僧繇在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说“点之即飞去。”众人哄然,他就点了一只眼睛。须臾,雷电破壁,一龙乘云上天,未点睛者皆在。

诗眼也一样,就是要用关键字去体现作者的匠心,升华整句乃至全诗的精神。而对于有诗眼的诗歌,赏析的关键也在于从诗眼入手。如《潜溪诗眼》说:“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

这类的故事已经被人说过很多次了,最著名的就是在洪迈的《容斋随笔》里写的那个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的故事。王安石先作“又到”,批注“不好”,改成“又过”,圈去,再改成“又入”,立即又改成“又满”。像这样改了十余次,最后才改成“又绿”。像这样改的妙处是中学语文里的考试题之一,毋庸赘言了。

常被人引用的还有一个,就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见”字。其实最早提出“见”比“望”要好的,就是苏轼。《东坡志林》里写“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话虽然在理,但我们无从看到陶渊明最初的文本,因此这也有可能就是苏轼自己改动的。在文本学角度看来,这是不忠,是背叛;可在诗学角度看来,偶尔的背叛是为了更忠诚。正如爱情,有时候也是需要小小背叛一下的。

其实苏轼在《东坡志林》还举了另外一个例子。说的是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面的“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结果有人要说“鸥不解没”(白鸥不会钻到水里去),把“鸥”字改成“波”字,苏轼说这就“神气索然也”。

原因很简单,这里的“没”字不能理解成钻入水中,而是灭没、消失的意思。写白鸥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就象消失了一样,才能衬托出万里烟波的浩荡。一改,就毫无精神。而且改后意思也变了,原先杜甫说的是白鸥,改成“白鸥波”后就成了讲“像白鸥一样的波浪”了。那下句“万里谁能驯”,要“驯”什么?波浪吗?

还有些著名的例子,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国维称道“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林和靖的咏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是改自五代诗人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只是易“竹”为“疏”, 易“桂”为“暗”,就点铁成金,成了流传千古的名句。

而“推敲”这个词的故事也广为人知,这里就不赘述了。如果我们只从该诗本身来看,“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意境比较平淡,不能算一流的诗。只是在对炼字和诗眼的执著上,贾岛是值得让人学习的。从音律来看,“推”、“敲”平仄相同;从实际来看,“敲”和“推”这两个动作也不矛盾,并非非此即彼的关系,可是表现出的情景并不同。如果贾岛自己已有定见,那么该“敲”就“敲”,该“推”就“推”,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他自己都定不下来。那么单从诗歌所描绘的夜间“幽居”而言,还是“敲”字响亮一些。

不过,如果诗歌本身并不出彩,指望用一个诗眼来挽回全局,那是不可能的。正如《诗笺》中所说:“写生家每从闲冷处传神,所谓‘颊上加三毛’也。然须从面目颧颊上先著精彩,然后三毛可加。近见诗家正意寥寥,专事闲语,譬如人无面目颧颊,但见三毛,不知果为何物!”即使以贾岛而论,人们印象最深刻的只怕还是“推敲”这一句诗,此诗的题目《题李凝幽居》只怕记住的人就不多,更别提背诵全篇了。

而且炼字乃至追求诗眼本身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像贾岛那样“推敲”不止已经算好的了,痴魔一些的是“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真到了李贺那样“呕心沥血”的程度,就难以自拔了。

我们知道李贺讲究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风,然而到底有多惊人,许多人没有感性认识。下面我想随便挑出几首他的诗句,请大家自己看看他的炼字法。

比如说《月漉漉》:

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

粉态夹罗寒,雁羽铺烟湿。

谁能看石帆,乘船镜中入。

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

挽菱隔歌袖,绿刺罥银泥。

这个“死”字是其他诗人很少用的,在这样写景抒情的诗里出现,更是相当新奇,作为本句的诗眼也无不可,但是整首诗并不因为此诗眼而变得更好懂,更脍炙人口。

而且更关键的是,对李贺本人而言,“死”字用得太频繁了。比如说:“拜神得寿献天子,七星贯断嫦娥死”,“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原来“老不死”还有这个出处……),“白草侵烟死,秋藜绕地红”,“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潘令在河阳,无人死芳色”,“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 ”等等等等。同样,李贺常用,他人不常用的一些字还有“老”、“魂”、“鬼”、“血”……

李贺炼字到如此程度,已经成了一种弊病。他的部分词句极其精彩,连毛主席也多次借鉴过,但是整首诗写的很费劲,很难读。他27岁就亡故,与这种炼字法只怕也不无关系的吧。在这一点上,至少李商隐就高过李贺,他就可以在精炼之余又让读者觉得含蓄隽永,琅琅上口。

而杜甫的功力就更加深厚。欧阳修《六一诗话》里有个故事,大意是说有个人偶然得到了一本杜甫的旧本诗集,因为年代久了,里面的字有很多脱漏掉的。其中一篇《送蔡都尉诗》中就有这么一句诗:“身轻一鸟?,枪急万人呼”。得,漏了一个字。于是这位和朋友就议论起如何补字来了,每个人选的字都不同,有的用“疾”,有的用“起”,有的用“落”,有的用“下”,有人用“度”。结果呢?等到发现了善本,才知道原来是“身轻一鸟过”。于是众人不得不叹服杜甫的手笔,虽然仅仅是一个字,也确实到了其他人没有达到的高度。

这个“过”字,正是这句诗的“诗眼”。不过,这回不像上面所说的“推”、“敲”那样在意义上不相矛盾,要是换了其他人选的字,可以说就会出瑕疵,变成破绽了。那么,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杜甫的“过”为什么要比他人的用字合适呢?

首先,看有人选的“疾”字,单看“身轻一鸟疾”,似乎没什么毛病。但问题出在下句“枪急万人呼”中一样有一个“急”字,两个字同属入声,音相近,意相似,有重复之嫌,显然不好。

再看“起”、“落”、“下”,这些字都只是表示一瞬间的动作,而杜甫这句诗想描写的却是蔡都尉的高超轻功。假使用这三个动词,那只能刻画出跳跃开始或者结束的情形,不合适。换言之,体现不出蔡都尉的本领来。本来么,像一只鸟一般落到地上,这能说明有什么本事?

那么“一鸟度”呢?“度”似乎和“过”相类,但是,“度”后面往往要接宾语,比如“不教胡马度阴山”,“关山度若飞”(宾语提前),所以用在这里也不行。

只有杜甫用的这个“过”字,看似平常,却最明了地刻画出了蔡都尉纵身一跃,轻盈如飞鸟般的全过程,也最切合他的本意。

从这个例子可以知道,诗眼并不一定就需要那些看似华美奇特的字眼,只要贴切合理就行。有时候看似不特别突出的字,反而不会因此而损害诗意。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正是大家与小家,超一流与一流的差别。再说个故事,还是和杜甫有关:

杜甫的《曲江对雨》有一句:“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传说这句诗曾题在一面墙壁上,里面的“湿”字掉落了。苏轼、黄庭坚、秦观、佛印四人到此游玩,看到了这首诗,四个人依次补了“润”、“老”、“嫩”、“落”四个字,等回去查诗集,才发现杜甫用的“湿”字最自然。

这个故事估计是后人附会的,出现这样的情况可能性不太大。抛开这点不谈,单单就诗论诗,“润”、“老”、“嫩”、“落”这些字看似更加文雅讲究些,但是都不符合诗意。这首诗是说战乱以后的长安景象的,荒芜冷落,因此用“润”、“嫩”都不合适;“林花著雨”,杜甫写的是春天的细雨,花在雨中不见得就会“落”,更不会“老”,因此,反而是简单的“湿”贴切。

古人有把诗眼过于机械化的倾向,有所谓“五言诗以第三字为眼,七言诗以第五字为眼”的说法。这是不顾诗歌客观规律的偏颇,受到反对并不奇怪。古人传颂的有些例子,今人看来也难逃穿凿。如齐己咏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却曰:“数枝,非早也,不若一枝”,“齐己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在这个例子里,齐己本来只是写实,花开非人力所及,哪里管得“数枝”还是“一枝”?这样改动实有刻舟求剑之嫌。

但也有人矫枉过正,像胡应麟就认为一首诗有诗眼反而是毛病,而汉诗以及盛唐时代的诗作,句式浑然天成,那样最好。当然,这也是一家之言。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他这么说是正确的,“浑然天成”既不代表不必精炼扼要,也不代表不能新奇独特。词句只要不极端,不穿凿,用的贴切,那就是好诗。比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里面的“坼”和“浮”,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也是盛唐风范。

当然,反过来对炼字与诗眼的追求到了极端,如仇少鳌认为没有诗眼的诗就“是学堂对偶矣”,属于俗诗,“有何意味耶”?这也明显是不对的。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眼在哪里?当然这几句看起来也确实像“学堂对偶”,但是谁能说这不是好诗呢?

诗有眼,犹弈有眼也。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但当于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于古人眼中寻玲珑。今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

不仅中国古典诗歌如此,在中国文化圈内的外国写汉诗时,也会受到诗眼的影响。如朝鲜郑知常的《大同江》:

雨歇长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动悲歌。

大同江水何时尽?别泪年年添绿波。

这首诗是朝鲜送别诗最著名的代表。而其最后一句的“添”字着实可以算作全诗的诗眼,不过这并不是郑知常的原创,而实在是借鉴了杜甫的“别泪遥添锦水波”(《奉寄高常侍》)和李白的“愿结九江流,添成万行泪”(《流夜郎永华寺寄浔阳群官》)。

同样还有日本绝海中津的《新秋书怀》:

边雁初声惊露繁,客心一倍感徂年。

封书曾附安期鹤,隔岁未还徐福船。

久雨南山荒紫豆,清秋北渚落红莲。

远游虽好令人老,季子休嫌二顷田。

这首诗典雅清新,与同时代的明诗相较毫不逊色。诗中“安期鹤”、“徐福船”、“二顷田”等用典也非常贴切。而本诗颈联,不但对仗工整,且“荒”紫豆,“落”红莲等表述,前者颇有新意,后者借鉴赵嘏《长安晚秋》“红衣落尽渚莲愁”而又生变化,堪称诗眼。

西方古典诗歌不似我国诗歌这般短小精悍,对意象方面的要求也不如我国严格,在炼字方面不如我国那么讲究。但西方现代的意象主义诗歌也是强调简洁明快的。如休姆就呼唤“一个干练、坚实的古典诗歌时代”,而庞德的代表作《在一个地铁车站》从原稿的30行一直删减到现在的2行,终归达到了他所强调的破除繁冗,简明扼要,意象为主的宗旨。然而,庞德自己说:“突然我找到了表达方式。并不是说我找到了一些文字,而是出现了一个方程式。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许多颜色小斑点……”,“它是一团、或一堆相交溶的思想,具有活力”,只可惜他并未能使其中的某一个斑点,某一种思想变得更加生动鲜明,更能引导全诗。这也许不是他的责任,恐怕是因为西方诗歌先天就不适合这种形式。

诗歌应该是最精炼的艺术,既要讲究内容的充实,也要追求语言文字的合体,缺一不可。“诗眼”之说,在今天虽然不必奉若圭臬,但对诗歌爱好者而言,将字句变得更精练一些,终归是有益的。毕竟不可能每个诗人每首诗都做到羚羊挂角,浑然天成,那么诗不厌改,千锤百炼,如果真能像曹雪芹那样“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纵然不是极品,至少也是精品。然则非有大毅力者,不能到此境界也。

通宝推:一剑南来,何许,清嘴小麻籽,史文恭,南方有嘉木,九霄环珮,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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