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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一) -- 神算子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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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九)

在机关里上班,闲的时候也很闲,多半是下午的时候。我们因为是借调来的人员,在县委办没有座位,便暂时在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办公。工会的老大哥和妇联大姐是老机关工作人员,认得的人多。时不时有人来串门闲谈,我常常凑上前摆谈几句,为的是多打听点消息。

工会的老大哥有一样新装备,我和大姐都挺羡慕:手机。那年头,一般的手机块头挺可怕,但比块头更可怕的是它的价格,基本都是万字号的。一般的干部根本用不起,用得起的全都是单位配发的。比如我们的何主任,此人居然有两台手机!新款,都很小巧,银光闪闪地从裤兜里摸出来,足以让旁人眼红个够。

要是何主任已经摸出了手机,工会大哥是绝对不亮出他那一台的。人比人丢人,货比货掉价。工会大哥那台的块头实在太大了些,让人多少怀疑是只凶器。由于不能放在裤袋里,大哥只得进进出出都神秘地夹着个公文包。

有次,工会大哥给我们谈这只大块头的来历:

“上面告诉我,要配手机可以,不过工会没有钱,只能配只老式的,有点大哟!”工会大哥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好奇地问。

工会大哥一瞪眼,说:“要!为什么不要?我对他们说:大,不要紧,只要是手机就行。实在太大了,我就拿根绳子,两头一系,挂在肩膀上!”说完,他夸张地做了个背枪的动作,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那时春节临近,街面上常常有人三五一伙,舞着小型的狮子龙灯,在商铺外面随意地舞动几下,然后伸手问老板要钱。老板为了讨个吉利,也随意地给个三块五块的,大家满意。但令我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舞到了县委大院里面来的!

这怎么说着也算是封建迷信吧?而且那几个人扎的龙灯也太马虎了,连里面的扫帚头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专业。他们在县委大院象征性地晃两下,便停下来不动了,等着给钱。我心中非常好奇,想看看党组织在本地的最高机构是如何处理这等事情的。按我的想法,应该是给公安局打个电话,找人吓唬几句,然后一摆手全给老子轰出去!

结果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何主任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又来了?这么办吧,按往年的惯例,给他们五十块。

于是那伙人接过五十块,没说什么,默默地转身离开。

另一个下午,我们三人正坐在会议室里无聊。忽然发现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踱了进来,东看看,西瞧瞧。后来看见了我们,便走过来问:县委书记在不在?

我们打量了她一下:她穿着虽然朴素,但看样子不像是农民。说话的口音听起来和本地人略有差别,个子很小,脸庞瘦削,但两只眼睛闪烁着古怪的光采。

看了她这样子,我们当然不会傻傻地往后面一指,说:诺!从这往后面走,拐个弯就是。

妇联大姐亲切地问:请问您找县委书记有什么事!

什么事?那位妇女突然亢奋了起来,尖声地说:快过年了!没有发工资,没得饭吃!

一问之下,原来她是附近一个三线兵工厂的工人。前两年工厂从山里搬到我们县,结果效益急速下滑!工人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情绪相当不稳。有次还把事情闹大了,据说是兵器工业部什么人到他们厂视察,几个厂领导陪着在厂招待所吃了顿饭。正吃着,一伙工人闯了进来,一把掀翻了桌子。打没打人不知道,但接下来一大群人便坐断了附近的一条主要公路。理由是工人没有饭吃,领导们还在大吃大喝。

过往的司机没办法,只好绕道从我们学校门口那条路行驶。由于车多路窄,结果把我们的校门堵个严严实实。我们的校长因此非常生气,在学校大会上破口大骂:什么大吃大喝!——校长轻蔑地指出——就那间小小的工厂招待所,能吃什么好东西?还好意思说“大吃大喝”!

那家兵工厂本身就是县团级单位,根本不属于县委管。妇联大姐看那位妇女的态度,心里也是有点不爽。就摆了摆手,说:这事不归县委管,你还是找其他部门去解决吧!我们都忙,对不起!

你们忙!那位妇女激动地跳了起来,手指急速地点着我们三人:刚才明明看到你们都在喝茶聊天!特别是你——她一根手指指定妇联大姐——身为共产党干部,怎么对群众说话的?啊,县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六几年那会儿,我们还亲手抓过县委书记,绑起来游行的时候,打得他满地爬街!!!

原来这位还是当年的造反小将,曾经风光过的人物。她不停地在我们办公室咆哮,一再重复这个陌生的词语:“爬街”。以致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直到现在都不曾忘记。不用说,相对于今天的困境,她非常向往当年燃烧激情的岁月。关于这一点,我真不知该同情她,还是该鄙视她。

面对她的咆哮,妇联大姐开始还是忍。前面说过,这位大姐的脾气相当好,机关的日子已经把她磨得有点谨小慎微了。但那位当年的造反小将越说越兴奋,一根食指对着大姐戳个不停。猛地,妇联大姐终于爆发了,一拍桌子,尖着嗓门和她争吵了起来。由于两人音量、音质非常接近,在我和工会大哥听来,完全是一阵纠缠不清的噪音,听不出任何实质性内容。

我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一时目瞪口呆。好在工会大哥比较老练,先是招呼我把妇联大姐劝到隔壁办公室去休息,然后自己一个人留在会议室,和那位妇女不紧不慢地交谈。果然,做工会主席的人大有不同!二十分钟后,我出来一看:他已经成功地让妇女消了气,正在笑眯眯地送她出门呢!

那位妇女似乎忘记了找县委书记这回事,一脸骄傲地往外走。到了门口,她转过身来,对工会大哥说:你告诉她,我们当年曾经把县委书记打得爬街,她算老几?哼!

说完这些话,她胜利地大步离开,剩下我们妇联大姐一个人生了大半天的闷气。

谁知,过了几个月后,我又见到了那位妇女。那天,我正在教师办公室改作文。有两个陌生的身影走了进来,我一看,其中一位居然是那位大闹县委的闯将!我吃惊得下巴几乎掉到了桌子上。不过她并没有认出我来,这次也不是来吵架的,而是和一位同事来推销他们厂生产的一种照相机。那家工厂本身是生产军用光学仪器的,照相机是他们的民品。

我们大伙都好奇地围过来看,不过没有人打算买。这玩意又黑又大,像是块货真价实的火砖,挂在胸口脖子都有点酸痛。比起工会大哥那只著名的手机来,明显是更上了一个档次!

另一个不买的原因是,这家工厂产品的质量早就名声在外了,我们大家都有耳闻。厉害到什么程度呢?据说,部队上的人一打开装枪的盒子,他们厂生产的光学瞄准镜就会哗啦一声,从枪身上面垮落下来!

最终,那位妇女和她的同事失望地离开了我们的办公室,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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