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双面月球:冷战太空竞赛与我们的故事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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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红星白星4

大卫.斯科特

爱德华空军基地位于洛杉矶东北一百英里的沙漠深处,条件很艰苦。不过无所谓。我在1962年7月来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很清楚这里就是我想呆的地方。这里几乎天天阳光万里,对于一个在欧洲的灰暗天空下和湿冷天气里飞了太久的人来说,这简直太美好了。

最重要的是,爱德华空军基地是查克. 耶格尔的大本营。我之前有个室友跟我说过很多关于耶格尔的事。耶格尔在六十年代初的时候在法国当中队指挥,他曾经在那个中队里服过役。这家伙一说起耶格尔有多了不起就好像开了闸一样。

我刚到爱德华基地的时候耶格尔正好担任试飞员学校校长。开学前两个月我对他就熟悉起来,不过不是作为查克. 耶格尔,而是“耶格尔上校,长官!”

我很快就和他一起飞了几圈。他是个了不起的飞行员——我还从没见过操作得像他一样流畅的人。对于耶格尔和任何一位优秀飞行员来说,这意味着飞机不是受他操纵的机器,而是他身体的延伸。“操作流畅”意味着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能感觉到飞机的运行,所有的感官都能调动起来为飞机的平衡和运动服务,感觉就像滑翔一样,一个多余碍事的动作都没有。和耶格尔同乘一架飞机就像参与一场优美的舞蹈——空中的芭蕾,不过其目的却是致命的。

冷战推动着技术竞赛。为了能研制出比苏联人更快更好的飞机我们当时可谓不遗余力,死了很多人。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我的同学将会牺牲大约一半。

我们都知道风险有多大,不过研制出新型飞行器的重要性压倒了一切。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盘旋翻滚带俯冲地测试新式飞机更兴奋的事了。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走到一起的。我们都想探索新疆界。

来爱德华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会飞了,来了之后我才真正大开眼界。战斗机飞行员和试飞员之间的区别在于精细与准确。试飞员要在严格给定的速度和高度下根据严格的模式飞行,一切都必须到位。你还得学习如何让把飞机的性能极限逼出来。你要做出能导致飞机失控的技术动作,然后在灾难的边缘重新获得控制。

我见识过许多高手,但最棒的绝对是耶格尔。他不仅水平一流,而且很会找乐子。他为人很随便,很喜欢做所有战斗机飞行员都想做的事情——把飞机的全部性能都展现出来。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新墨西哥州飞T-38,当时是周日,万里无云。T-38是一款银白修长的尤物,能让你玩出许多花样。驾驶座上是我,耶格尔在后座。刚一起飞他就让我把机头冲上拉起来,而不是规规矩矩的缓慢爬升。只有性能最拔尖的飞机才能做出这个动作。我们都很喜欢这一手,但是一般都不会在后座坐着领导的情况下乱来。这不是标准动作。不过耶格尔就敢让我比平时放得更开。

这种感觉很好玩,就像坐滑梯,不过滑梯的另一端直冲云霄。我一直等着耶格尔叫我拉平,可他一个劲的叫我向上。“拉起来,再来,再来。”

我在毕业时获得了对我最重要的荣誉:最佳飞行员奖。之前谁都不知道究竟得奖的会是谁。毕业仪式上我们全都派对站好。然后有人点到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走上讲台,耶格尔亲自为我颁奖。我感觉非常好。能在入学如此困难、囊括了全世界最优秀飞行员的学校获得这样一个奖项,这是我干过的最得意的一件事。

那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我的下一步很快就明朗了。我们中的一部分去了刚刚在爱德华开门的航空航天研究飞行员学校(Aerospace Research Pilot School, ARPS)。在那里我们有机会接受“太空飞行员”的训练——大致来说,就是以五倍音速在海拔五十英里的高度飞行。当时一般认为这里就是大气层与太空的分界。就载人航天的角度来说,当时的空军这边机会要多得多,而刚刚由国家航空顾问委员会(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 for Aeronautics, NACA)重组而来的国家航空航天局(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 NASA)机会就要少一些。空军和NACA的原班人马一起开发过许多造型奇异性能超前的飞机,比如X-15火箭飞机和X-20空间飞机。

我们刚到ARPS就开始学习身体在太空如何运作。从观察外部器官到观摩解剖,我们什么都见识了一遍。这门课程的用意是让我们能在高海拔或者空间环境里监控自己的生理反应,并在有必要的时候能向地面的医疗人员准确描述自己的症状好获得进一步的指示。

在航天技术刚刚起步的时候,有人认为在极其紧急的情况下,航天员要给彼此进行手术——切阑尾之类的。所以我们在几周的时间里要尽可能的多学有关人体的知识。有些知识挺好玩的——比如安慰剂的效果,骨折或脚趾甲内翻的处理。不过也有些知识不大好学——尤其是解剖。

课程的第一周老师向我们展示了两对肺脏,一对色泽明亮,另一对油黑不堪,后者来自一个一天两包烟的老烟枪。我从来不抽烟,这堂课后我下定决心以后也绝不抽。之后我们又观摩了一起在狗身上进行的开胸心脏手术,老师要求我们给狗的心脏进行按摩,维持心率,直到手术完成为止。

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附近的空军医院进行结业考试。几个病理学家简单和我们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我们就被人迎进了一件昏暗狭窄的手术室。我们正三五成群的聊天时,一具蒙着床单的尸体被人推了进来。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见过世面,不会被轻易吓住。不过床单刚一揭开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好与接下来要目睹的事情尽可能保持距离。医生向我们解释此人死于肝癌。之前学过的解剖学知识全冒了出来,很快我们就要看到这些知识血淋淋地实际体现了。医生把内脏一件一件摘出来,放在不锈钢托盘上以便待会儿察看。这和拆汽车很相像,只是腐肉的气味太重了。房间不大,通风也不理想。大约一半人溜了出去,剩下的人里面有的点起了雪茄,试图用烟气来压住臭味。我的对策则是尽可能不喘气。

尽管有这些糟糕的经历,或者说正是由于这些糟糕的经历,这门课程才这么精彩。就连日后NASA提供的医学课程也没有这么带劲。

作为近空间飞行训练的初级阶段,我们开始飞F-104星式战斗机,世界上第一款能以两倍音速飞行的战斗机。它的外形看上去更像火箭而不是飞机,机身修长呈管状,机翼短小而十分锋利,以至于机翼边缘要用塑料布包起来以避免地勤人员的意外伤害。

我们的任务是研究飞机在如此稀薄的大气中要如何操作。在距地面九万至十万英尺的高出,飞机的表现会受到很大影响。这很棘手,可也很令人兴奋。我们的任务是在极高的高空以抛物线轨道飞行——我们称之为“直线爬坡”,期间我们必须穿上压力服,以防万一机舱漏气,因为外面的空气密度和宇宙真空也差不了多少。

这是见真本事的时候。就连耶格尔有一次“爬坡”爬到顶端之后都因为失控而不得不弹射出去。不过那种把自己的技术和机器的性能同时推向极限的感觉实在无法形容。

“直线爬坡”的具体步骤是首先要飞到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然后全力加速直到超过两倍音速为止,然后以3.5倍加速度把机头向上拉起大约45度继续爬升。爬到六万英尺时引擎温度会上升到600摄氏度,此时必须把引擎关上以免过热。同时飞机依然会像子弹一样继续爬升直到耗尽所有动能为止,此时飞机的速度也会降到大约120节左右,高度则是大约九万英尺。然后你要极其、极其小心地把握住操纵杆,在飞机即将坠落的时候开始水平飞行。

在爬升轨道的顶端,天空是暗蓝色的。你会感到暂时性的失重,尽管具体表现只是屁股暂时脱离座椅,身体受到束带的牵制。在滑翔回三万五千英尺之后要重新启动引擎,然后放下起落架和襟翼并启动减速闸,好让飞机在爱德华的水泥跑道上降落之前能先减速。要是引擎无法启动——这种事也常有——那就得在爱德华附近的干湖床着陆——这里是世界上最长的跑道。

除了直线爬升之外,我们也练习“低升阻比降落”。换句话说就是让飞机以最低的升力和最高的下降率像石头一样落地。做这个动作一般都用X-15。我们通过控制引擎动力和在两万五千英尺的高度放下起落架的方式来使F-104获得与X-15一样的升阻比。

正是在这样的一次任务中我遭遇了这辈子最危险也最刺激的经历。

当时我正和好友麦克.亚当斯一起飞一架双座星式。在进行X-15式着陆的时候引擎出了故障。我们在两万五千英尺的高度盘旋,速度有300节,下降角度足有20度。相比起来,商务客机的下降角度只有三度。在放下起落架和襟翼之后,我们降到了六千英尺的高度,距离跑道已经很近了。我和后座的麦克都发现我们下降得太快了,大地正向我们迎面扑来,眼看着跑道越来越宽。我们真的就像石头一样往下掉。

一瞬间我们两个都意识到我们的麻烦大了。但是我们的对策却不一致。麦克的本能是弹射,他大概以为我也一样。不过我的打算是迫降。我拉起机头以求减速,飞机的姿势就像鸭子着陆一样。但是飞机还是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地面上,起落架当场就折断了。飞机用机腹在跑道上一路滑行,最终脱离跑道冲进了沙漠,机身的底部都磨掉了。

我低头一看,两脚之间多了一个洞,透过洞口能看到坚实的湖床泥壳,机腹已经看不出原型了,橙色的火花一个劲的从扭曲的金属中间往外喷。

我知道我得尽快离开飞机,但是我却动弹不得。

F-104是第一款配备了弹射护腿的飞机,具体来说,一套安全索会把飞行员的双腿拉向座椅并固定住以免其在弹射过程中乱摆。不知为什么现在这套系统被触发了,固定住了我的双脚。我赶紧摸索着从座椅后面找到了割索刀,解放了我的双腿,挣扎着爬出了驾驶舱。

消防车成群冲向燃烧着的飞机,这时我回头一看,麦克已经不见了,引擎冲进了机舱后部,完全取代了座椅的位置,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但是透过地面上蒸腾的暑气,我看到有个人影正在起劲地向我挥手。那是麦克,他身后还拖着降落伞。他在我们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拉动了弹射杆。

我们两个的决定都是正确的。麦克要是没弹射就得被引擎挤死,我要是弹射了也一样活不成:事后的检查发现我的座椅受了损,只要我一弹射就会在机舱里爆炸。这回我们两个的运气都好得出奇。

作为标准程序,我们两个都被送进医院过夜观察,尽管我们身上都只有几处轻伤。

“我看你恢复得不错嘛,”第二天耶格尔来病房看我,一边进门一边说道。然后他一脸坏笑地拿出一块融化的铝片给我当纪念品。接着他在我的床上摊开了一堆飞机残骸的照片,我们正看着我妻子就进来了。之后她对我说,她还从来没见过两个大男人收拾照片的速度能像我们一样快,因为我们实在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回有多悬。

防止恐惧滋生的最好方法就是重回现场。所以两天之后我们又把这套动作做了几遍——什么问题也没出。之前的一天我和麦克分别跟着教官飞了一次F-104,也没能找出毛病。

事故调查组后来发现引擎的喷嘴松了,在飞行中导致了动力不足,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通宝推:鹦鹉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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