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像我这样的门客1:兰血书生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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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像我这样的门客14何典

在类似的环境中寻找湮没的记忆。兰血书生在兰桂听到那充满亲和力的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虽然音调上有些艰涩,听上去象声带没有完全放开而且可能是永久性的——时,肝儿不禁颤了几颤。从爪子印迹可以认出狮子来,兰血书生又开始自诩。也许他忘了兰桂是见过孟尝君的,而且是孟尝君亲自将他引入门客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中的;也许兰血书生更愿意相信自己从未见过孟尝君,只凭耳朵便鉴定出孟尝君的社会属性从而预见到孟尝君的历史地位。因为,这样的声音对他的耳朵是多么温暖的怀旧,让他想起,让他想起某个时空,某个时候,某个人。声音是有属性的。

“今天一天辛苦了。”孟尝君抚慰冯谖,他温和的目光同时奖励了兰桂。

“倒不辛苦,就是头绪多了些,不过现在理清了。”冯谖说。

他一直没归位,就坐在门口,兰桂坐在他的身后。他的执拗让孟尝君不得不注意下兰桂。

“那位先生是在哪高就?”孟尝君问话的时候略略起身以表示尊重。

如果你打算忘记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已经忘记了你。

兰桂张张嘴,喉咙下面空空洞洞。

“他是传舍的。”冯谖不动声色地帮兰桂回答。

这回轮到孟尝君张张嘴,一个小小尴尬爬上他的脸上。

“我请他来帮忙整理债券。”

冯谖继续不动声色,但他的话如他的预测一样,准确地打动了孟尝君,孟尝君即刻多云转晴。

“啊,原来也是懂得会计的。屈才屈才。快,看座。”

管事的赶紧增补了一个座位,筵席这才正式启动。房间里其他门客这时才微微晃动下身子,放松一下。菜肴上来,兰桂吃着。吃着吃着,兰桂鼻子一酸。原来舌头可以这样被单独照料的,以前光做了肚子的仆役。舌头管肚子呢还是肚子管舌头,从中能够得出一个人的阶级。现在兰桂仿佛在为以后的回忆吃着,而回忆越隔久后越有可能变成幻想,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先生,”孟尝君问冯谖,“那些债券计算得出能值几何?”这是孟尝君近日最关心的事。

“以目前清理出的债券,大概估计约值五万余缗。其余未清理出的应该有已清理出的三倍。连本带息,一共价值二十万缗左右。”

“二十万缗。”孟尝君沉思着,然后好象记起了什么但需要印证似的,转头问另一个门客,“谭先生,商建君愿意拿多少钱买下这些债券?”

“三十万缗。”那个叫谭先生的说,带着味蕾被充分刺激时的恬淡笑容。

“三十万缗。”孟尝君又转过头对着冯谖沉思。

“十万缗,”冯谖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大好薛邑只值十万缗。”

“公子好象没说把薛邑卖出去嘛,只是把那些债券卖出去。现在欠债的比收债的过的容易哦。”谭先生带着小饱之后的松弛接过话题。

“好。”冯谖盯住谭先生,“那么,请问谭先生,对公子来说,是薛邑的地重要还是薛邑上的人重要?”

“当然是人重要。”孟尝君抢答,“没有人那块地什么东西也给不了我。”

“英明。”冯谖夸道,“那么公子应该知道燕国子之的事罗?”

“听过。”

“子之对燕王说,刑罚是人人都厌恶的,奖赏是人人都喜欢的,大王请将刑罚之权给我,让我来做人人都厌恶的事;大王掌握奖赏之权,做人人都喜欢的事。燕王同意了,结果呢?燕国差点成了子之的国家。为什么呢?刑罚人们虽然厌恶,但更加害怕,为了不受刑罚,大家都投奔掌握刑罚之权的子之,燕王就此被架空。而讨债,虽不如刑罚那么刚猛,但也是欠债之人都厌恶,同时也都害怕的,它的后面就跟着刑罚。商建君掌握了薛邑的债券之后,即便不能对债务人予取予夺,也能让他们俯首帖耳。最后,最好的结果也是薛邑不再为公子一人所有,最坏的结果是薛邑不再为公子所有。公子三思。”

“哪有这么严重?商建君把债收完之后他还能干什么?人他是带不走的,地更是原封不动。”谭先生反驳道。

一直半听半不听的兰桂,此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丧钟为谁而鸣?”

孟尝君探身向他,问道:“先生,怎么说?”

兰桂很奇怪自己竟然有说话的冲动,他就像被怂恿的人,一不小心开了个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总有还不起债的人,”兰桂含含糊糊地说,“有一个就少一个了。”

冯谖赞赏地看一眼兰桂,接着阐述:

“兰先生说的很对,总有还不起债的人,他们就会被商建君挟持,脱离公子。当然公子还有权利管辖他们,不过到时商建君就会对公子的权利提出限制,因为他向公子买下了他们的债务,在他们还请债务前,公子要他们为你出力服役都将受到商建君那边的限制。要是公子不受限制,行使宗主权,那边把债一逼,就没有不跑的人。这样的人有一个,公子在薛邑就少一个人。何况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还不起债。”

“那,那些还不起债的人对公子有什么益处?”谭先生诘问。

“益处是他们保证了薛邑在公子手中。”冯谖说。

“冯先生,”孟尝君很小心地问,“你估计在薛邑能收回多少钱?”

“全部。”

“哦?”孟尝君半信半疑,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但要时间。”

“哦。”孟尝君把微笑浓缩成苦笑。

“不过,马上全部收回也不是不可能。”

“哦?”孟尝君脸上的苦笑舒展为惊笑。

“到时公子需要我从薛邑买什么回来?”

冯谖不提自己有什么方法,孟尝君也不问,仿佛两人有了默契,方法就在含义微深的默契中。

“先生看我这里没有什么就给我买什么。”孟尝君舒了口气,这一天他才真正开心起来,他为自己终于可以开心而松了口气。这种好心情又眷顾到兰桂身上。

“兰先生是不是再跟冯先生去趟薛邑?”

“非常,乐意。”

“收完租子,代舍也该扩展扩展。象兰先生这样的人才,应该就近随时请教的。”孟尝君眼睛瞄着冯谖说。

兰桂早已欣喜拜倒在地。

“兰先生可有家眷?”

“刚完婚。”

“那,先将家眷迁到幸舍去吧,慢慢来。”

“多谢公子。”

孟尝君舀了一块龟肉,放在嘴边。

“丧钟为谁而鸣?何典?”

带着疑问,孟尝君把龟肉放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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