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我所知的小镇上的生活 -- 方解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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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所经历的非正常停课(三)

第三次,和第二次是很像的,一样的套路,不过时间变成了高中,仍然是教师工资被拖欠,全县教师依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罢工。仍然是老师不上课但是偶尔进班的模式。仍然是罢了两三天,最后以地方上让步补发工资结束。

其实这后面的内容很值得琢磨。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手机,为何这些人组织的如此整齐?又如何得到罢课但是不放假的共识?虽然老师们不上课为何校长却并未放弃在学校里巡视,而不是慌张地向上反映情况,跟县里进行交涉?或许这种罢课和停课根本就是有组织的,大家心照不宣来忽悠上级赶紧发钱?我不是个中人,不敢妄加揣测。

经历过的就这三次,未经历过的还有一次。这次反应闹的很大,不是一般的大。

事情发生在奥运会期间,据称起因是开发商想征用我们高中的操场,后来引起了校方的情绪,学生们当然是更十分气愤。学生们(据称有几千人)有天(选定在县领导接访日)浩浩荡荡地游行,去找县里领导说理。据说把县政府大院的门都给推倒了,政府动用了防暴警,有人居然对天开枪警示,有那么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居然就上去把枪给下了(强烈怀疑是橡皮子弹的),据某些反华媒体说是有二三十人受伤,我听到的版本没有说伤了多少人,我个人倾向于受伤的人不多。很多人应当是在场面发生激化的情况下互相推揉导致的轻伤,并非是肢体冲突引起。最后县里领导表态操场不卖了,学生们才纷纷散去。

这个事情并不是无源之水。首先我们校园里操场的确整个是靠近环城路,如此人流众多的路边不矗立上一座商品楼,实在是放着资源不利用。这种现象,其实来历也颇值得玩味。

我们学校建于1990年代上半叶,这个学校创建之初,其经费是全县按人头平摊每人几十元钱收上来的。这个钱是明确地告诉了大家要建学校的。这就使学生家长和学生自己心里有一个明确的意识——这个学校是拿我自个的钱建的,因此我说话有份。

当年我们是学校的第二届学生,亲眼目睹了当时学生的自由气氛。有这种民主意识是好事情,但是这种意识的表达方式就是一个大问题了。当年我们学校第一次招生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所以校方给予一定的权力:你们有权对学校的工作发表意见。当年我们的校长是一位回族的大伯,姓李,人很温和。

第一届学生“嚣张”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可以主动罢免老师。这种事情放到某些时代某些学校,如解放前的北大,可能没有啥。放在我们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下算是很不可思议的了。

话说有位老师,上课水平一般,虽然人很好,但是学生不买账。于是,一天这位老师上课的时候发现班级门进不去了。门被某些学生从外面用铁丝拧上,学生们在班里坐的整整齐齐,就等着他来,看笑话。这老师一看知道学生不欢迎他来,转身就走。后来校长知道了这件事情,解决之道,是让老师在班里对全班同学做了一次检讨,同时言明要提高课堂教学水平。

最早的那批老师很多是从乡下调来的,有些原来还是教初中的。没有办法嘛,那个时候教师资源很缺的。不像现在。因此一个饭碗很宝贵的,哪能说扔就扔,自然是由着学生,让学生心情好点多考点分数,拿个名次,才有的往下混。

就我在的那三年,大闹没有,但是小闹起先是不断的。而学生们,尤其是精力充沛的男生们闹起来其实很让人头大。半夜号称要追小偷,全楼人敲桌子打盆子,拿着拖把冲到楼下,人声鼎沸地闹上一个两个小时,校长亲自站在宿舍楼下劝大家回去休息。我还目睹过半夜里,一个大大的孔明灯从某栋宿舍楼上直冲云霄的景象,那也是一些顽劣的学生扎的,其实,在当年那种情况下,这个做法是很有火灾隐患的。

破坏公物的现象也是随处可见。我们学校男生宿舍的铝合金窗子一到夏天就不见了,因为卸下来凉快。有个别的好事之徒甚至将窗子从楼上扔下去摔碎,我就目睹过多起。至于晚上回来晚了卸了门进宿舍楼,这更是家常便饭。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一直到第二个校长H上任后才得到改变。

校长H人是很沉稳的人,一直做校长作的很好。后来到我们高中后一年多,居然被调走到一个闲职上去了。这件事情听风评是跟他家亲戚承包学校新建宿舍楼有关。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他的走对学校是一大损失。他这种人在,后来可能就不会出那种事情了。

我们学校建校一年多的时候,校园里还只有几栋楼,当时建校总共用了两千多万,然后就没有钱了,导致路都没有修,一下雨,全校师生几千人就踏着近一尺厚的泥水进校园。后来学校查出来某些领导贪污,其实那些数字放到现在是个绝对不起眼的数字,大概只有几十万吧。但是在那个时候很是震动了一阵子。之后县里给修了路,我们才能不受泥水之苦。

当时操场是修在路边的,和很多学校的格局不同。很多学校都是靠路是办公楼的。这有个来历。当年我们县修这个学校的时候,去周边的县市看了看,发现旁边的县凡是盖楼靠近马路的,每到晚上学生就睡不好觉。因为小地方的汽车没有禁止鸣笛,加上旁边是个环城路过的重型车多,因此噪音太大,空气也不理想。因此,就将操场规划在路边,这样隔着操场,再搞点绿化,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了。这个想法你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有其他的理解角度。当初留出的绿化带的宽度大约有一二十米,盖上一排商铺,是正合适的。最早的那些领导们的目的未必不是如此,将来盖了商铺,也是一项收入。但是环城路一直没有发展起来,于是那片地也就一直空着,直到后来县城重新规划。

传言中的县城规划是拿环城路作为中心,在老县城东边再造一个新县城的。这种做法可行性比较低。作为一个农业大县,工业不强,本没有必要过多占用基本农田搞像现在的大地盘。而且这个规划居然把工业区统一部署在县城的东南,实在是让人掉眼镜。众所周知的东南-西北是盛行风向,一般搞工业规划要尽量避开的,而且为了用水和废水处理方便,最好要靠近水源,和污水处理厂。结果这个工业区是十三不靠,就躺在一堆农田里,还号称是同济大学的设计院搞的,弄得我现在对这帮做城镇规划的也没有好印象。

无论如何,这次规划完了之后,真的要按此行事了。这就产生了分歧。校方自然想保留操场的,这个操场挺大的,是我们县最大的操场了,一个标准的四百米跑道(当年我们每次暑假结束都要去拔草,没有办法,没有铺煤渣,地太肥,一个暑假草就能长一人高),四个篮球场,一堆乒乓球场,还有边缘许多许多空地。当年都是老师们的自留地。而县里呢,想把操场卖掉给开发商。后来县里强按牛头喝水,说要给学校新划分一块操场,于是就在学校的东边征了一块地。这块地我也见过,大概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校方态度怎么样我不知道,学生肯定是不依。虽然原来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气氛弱了不少,但是底子还是在的。加上施工人员要平掉原来的操场,挖坑开工(还是在奥运期间,估计县里后来面对学生闹事,更怕维稳不好被上面处置,所以才做出让步),据称噪音挺大的,学生就不干了,遂有此变。

这件事的结局是,操场留下了,校长撤掉了。学生可能除了极个别受伤的,大家继续高高兴兴地使用操场。这看似比较大团圆的结尾,实际上细想来却存在很多忧患。首先是政府的公信力再次受到打击,其次是给学生养成了闹事就能解决问题的心态。

不过我不可惜那个校长被撤。听说,这个校长在任的时候进了很多不三不四的教师,要师德没有师德要水平没有水平。不由得使人怀念原来的校长H,他虽然也会用点小权,但是总体来讲好得多了。H校长所作的渎职,无非是工程,加上儿子高考可能被安排了下座位。工程的事情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当时H校长承包工程的亲戚是妻妹一家(由此可见枕头风的重要啊),当然这个过程中校长肯定起了作用,结果工程完了之后有人说质量问题(这个不太清楚,但是应该不严重)。

最大的问题是,学校没有钱于是欠着他们,结果他们就雇了人,在本来该是不收费的宿舍门口收钱,一个学生住一年多少多少钱。这个做法挺难看的,因此不知道惹到那些人了,H由此丢了校长的头衔。

至于H的儿子,高考的时候,据称是前后左右都坐上了能考一类名牌的人,他只要稍动笔尖,跟着抄就可以了。他最后上了警察类学校,据称在深圳做缉私警。不知道现在过的如何了。他小的时候蛮顽劣的,高中的时候反而收敛了开始成熟了,希望他是个很好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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