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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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四)

他听见一声响,哈尔德把听筒放了回去。过了几秒钟,鲁迪来到走廊上,手里抓着他的夹克衫,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插着好几支钢笔。

“比较走运。我同事说,至少内政部的文件已经做了分类目录。”他沿着走廊快步前行,马赫在他后面小跑着试图跟上。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应当会有一个总目录,告诉我们施图卡尔特经手过哪些文件,以及经手时间。”哈尔德猛摁呼叫电梯的按钮,却没有反应。“他们在晚上一般都是关掉电梯的。没想到今天关得这么早。咱们只能走下去啦。”

在他们沿着宽阔的楼梯急匆匆地往下跑的同时,哈尔德大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严重违反规则的吗?我只能接触那些和军事有关的档案。陆军,海军,东线。我没有权限查阅那些行政管理的文件,特别是内政部的。如果咱们被人拦住,你得掏出证件,跟他们大喊大叫,说这是警察公务,秘密行动什么的。他们得花好几个小时去核实。至于我呢,我就和他们说,我只是个无辜的小公务员,帮你带路。可以吗?”

“非常好的主意。咱们还有多远?”

“一直到最底下。”哈尔德一边小跑一边摇着头。“荣誉法庭!老天爷!扎维,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地下六十米深处,空气既凉爽又干燥。灯光很暗,以保护那些文件不变色发脆。“档案库埋得特别深,他们说能抵御美国核导弹的直接轰炸。”

“那后面是什么?”

马赫指着一扇巨大的钢门。上面写着“注意!非授权人员严禁入内!禁止通行!必须出示证件!”

“正确的历史值100个师。不正确的历史都存放在这儿。我靠!小心点!”

哈尔德把马赫拉进了一个门廊。一个警卫正推着一车档案,看上去就像煤矿里推煤车的矿工。马赫猜想这个警卫一定看见了他们,可是对方却没有搭理他,而是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去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他站在刚才那扇钢门前,打开门锁。在开门的一瞬,马赫瞥见里面有一座炉子,炉火正在熊熊燃烧。警卫把车推进去,钢门沉重地关上了。

“快点儿走。”

他们一边走,哈尔德一边解释着这里的手续。档案馆按照货栈和仓库的方式来运转。调阅某份档案的要求,先被转到每层的中央处理区。这里的书架上摆着许多尺寸骇人的分类目录簿,一米高,二十厘米厚。接下来要在这些目录簿里查到所需文件的分类库房号码。每个库房里都有一大堆文件,库房本身是防火的,远离查询区。秘诀在于,哈尔德说,知道你要找的文件在哪个账簿里。他在那些分类目录簿前走来走去,用手指敲打着深红色的皮革书脊,直到找到要找的那一本,然后吃力地把它拖下来,抱到楼层主管的办公桌上。

在战后,马赫有一次到“里希特霍芬”号航母的飞行甲板下面转悠过。帝国档案馆有些地方让他回想起了那次的经历:低矮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觉得上面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压迫下来。在办公桌旁边是一台复印机,在第三帝国属于警方严格登记的管制物资,以免颠覆分子用它来印制非法出版物。货运电梯上有十多辆空空的手推车。无论朝四边哪个方向望去,都有五十多米远。整个地方空无一人。

哈尔德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叫喊。“国家绝密:1939年至1950年政府文件!哦,耶稣基督!一共四百箱!你想找哪一年的文件?”

“瑞士银行的账户是1942年7月开设的。那么就找一下那一年头七个月的文件吧。”

哈尔德一边翻着目录页,一边自言自语:“是啊,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分类的了。他们把文件分成四类:政府通信,声明和备忘录,法令与条例,各部私人文件……”

“我在找的,是能把布勒和路德联系在一起的某种文件。”

“这样的话,最好应该查一下政府通信。能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些什么。”哈尔德在做着笔记。“D/15/M/28-34,OK,咱们走吧。”

D储藏室在左边二十米远。15号柜M区在那个屋子的角落里。“只有六箱文件,”哈尔德高兴地说,“谢天谢地。你检查一到四月的,我查五月到七月的。”

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有办公桌的大抽屉那么大,一米多深,是由硬纸板做成的。这儿没有桌子,于是他们坐在地上开始翻阅。马赫背靠着金属架,打开了第一个箱子,拿出一大摞纸来,开始检查。

你这辈子有时候需要一点运气。

第一份文件是1月2日的信件,由空军部的助理国务秘书签发,讨论的是帝国民防志愿者组织的防毒面具发放问题。第二份,1月4日,是四年计划办公室发出的,指责高级政府官员非法浪费汽油的现象。

第三份发自莱因哈德· 海德里希。

马赫首先看到的是签名——棱角鲜明,蜘蛛一样细长的笔画。接着他的目光挪到了信纸的抬头:帝国中央保安总局,柏林SW11,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8号。接着是日期:1942年1月6日。接下来是正文。

只有寥寥几语。

亲爱的施图卡尔特博士……原定相关各部门于1941年12月9日举行的工作午宴,改于1942年1月20日1200时举行,地址是柏林万湖56-58号,国际刑警组织总部。

马赫翻阅了箱子里的其他文件:黑色和紫色的复印件,以及用亚麻纸印刷的雪白的原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发文单位:帝国总理府,经济部,托特组织。召开会议或工作午餐的邀请信,请求,询问,物资交流。但是没有与海德里希有关的其他文件了。

马赫把那封信递给哈尔德。“你对这怎么看?”

哈尔德皱着眉头:“很不寻常,要我说的话。帝国中央保安总局邀请政府官员来开会?”

“能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吗?”

“应当可以。可以查阅当时的备忘录。我来看看日期。1月20日……”

哈尔德看了看笔记,站起来,走到档案架的另一边。他拖出另外一个箱子,走回墙角,盘腿坐到地上,飞快地翻阅着里面的文件。马赫望着他。突然,哈尔德大叫一声:“哦老天爷……”

“怎么了?”

哈尔德递给他一张纸,上面用打字机打着几行字:“因国家安全事由,应党卫队全国领袖阁下的要求,1942年1月20日会议有关的备忘录已撤去。”

“看看日期。”哈尔德说。

马赫瞪大了眼睛。1964年4月6日。也就是说,十一天之前,海德里希亲自下令移走了这份文件。

“他能这么做吗?我是说从法律意义上看?”

“盖世太保可以以国家安全为理由,从这里取走一切文件资料。它们通常会被送到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

走廊里传来一阵响声。哈尔德竖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在警卫从门外走过时一动不动。从焚化室出来之后,那辆推车已经是空的了。他们听着咣啷咣啷的声音,直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做什么?”马赫小声问道。

哈尔德挠了挠头。“国家绝密级别的部门间会议……”

马赫猜到了他的想法。“布勒和路德都应邀参加了,对吧?”

“很合乎逻辑。他们那个级别的官员都很挑剔。一个部不会派出助理国务秘书,来和另外一个部的小办事员一块儿开会的。现在几点了?”

“八点。”

“克拉科夫现在是七点。”哈尔德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我现在就给在总督区档案馆的朋友打电话,问问过去两个星期里党卫队是否去过他们那儿。如果没有,那么我可以让他明天帮我查一查,看看布勒的那份备忘录是不是还在。”

“难道不能在这儿查吗?外交部档案?路德的私人文件?”

“不行。文件太多了。可能要花好几个星期。这是最快的方法,相信我。”

“跟他说话时小心点,鲁迪。”

“别担心,我知道提防危险。”哈尔德在门旁止住了脚步。“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出去的时候别抽烟。这里是全帝国最容易着火的建筑物。”

的确没错,马赫想。哈尔德离开之后,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非常渴望一支香烟。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最后他只好把手揣到衣袋里。

这儿对第三帝国的官僚主义来说真是个绝妙的纪念馆啊。某个部的职员A先生想做什么事,于是向B处长申请许可。B处长为了避免承担责任,就上报给C司长。C司长再上报给D部长。D部长说,这事要由A先生自己来做出决定。于是A先生再度去找B处长……整整三代党的官僚,他们之间的结盟与敌对、诡计与陷阱,那些纸面证据全都存放在这些箱子里。上万张用公文织成的阴谋蜘蛛网,如今正在空调送来的习习凉风中沉睡。

十分钟以后,哈尔德回来了。“党卫队两星期以前去了克拉科夫。好吧。”他搓着两只手,“总督区档案馆的人记得很清楚。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来访者。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格洛布尼克先生。”

“无论我查到哪儿,”马赫绝望地说,“都会看见他!”

“他乘坐党卫队的专机,从柏林飞到克拉科夫,随身带着海德里希亲自签署的特别指令。他对他们大喊大叫,连唬带吓。他知道要去找什么东西。他从那里取走了一份文件,当天中午之前就飞回柏林了。”

格洛布斯,海德里希,内贝。马赫两手抱住脑袋。要解开头绪很不容易。“这么说这条路没指望了?”

“到这儿就结束了。除非你认为在施图卡尔特的文件里还有什么东西。”

马赫看着那些箱子。里面的东西形同死人的残骸。要详细检查这些文件的念头令他作呕。他迫切需要新鲜空气。“算了吧,鲁迪。谢谢了。”

哈尔德突然停下来,捡起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很有意思,这个会议延期了,从12月9号推到了1月20号。”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哈尔德怜悯地看着他。“你真的把自己完全拘禁在咱们那个铁皮小破船里了?当时外面发生的事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1941年12月7号,你这个猪头,日本海军在珍珠港袭击了美国太平洋舰队。12月11日,德国对美国宣战。足够召集一场跨部门会议了,对不对?”哈尔德在得意地微笑,但是不久之后微笑就消失了,代之以皱着眉头的思索。“我怀疑……”

“怀疑什么?”

他拍着那张纸。“在这封邀请信之前,肯定还有一份邀请信,请他们12月9号去开会。”

“那又怎么样?”

“看情况。有时候我们的盖世太保朋友在销毁令人尴尬的文件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高效。特别是他们如果急匆匆地……”

马赫站在铁架旁边,上下打量。他的失望一扫而空。“哪一箱?咱们从哪儿开始?”

“要召开那样级别的一场会议,海德里希需要至少提前两星期通知有关部门。”哈尔德看着笔记本,“这就是说,施图卡尔特的私人文件,1941年11月。我来看看……应该是第26号箱子,我想。”

他和马赫一起站在铁架前,一个一个地数着箱子上的数字编号。他们找到了第26号箱,哈尔德连忙把箱子从铁架上抱下来,捧在怀里。

“别着急,扎维。历史教会我们要耐心。”

他半跪着把箱子放在了地上,打开箱盖,拿出一叠旧文件来。他飞快地查阅了每份文件的抬头,然后把它放在左手一边。“出席意大利使馆招待会的邀请信,无聊。沃尔特·达雷博士在农业部主持的会议,无聊……”

哈尔德检查了大约两分钟,马赫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焦急地握拳捶着左手。突然,哈尔德喊道:“我靠!”他又看了一遍手中的文件,然后抬头对马赫说:“海德里希的邀请。不那么无聊了,我想。一点也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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