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淝水(1) -- 南北朝大蟑螂
王羲之正觉得天昏地暗,身子往后一载。那船舱的帘幕后面唰的伸出一只手来,稳稳的将他托住。“谢家男儿自有公论,倒还用不着阁下评判。”真个唇枪舌剑,话语峥嵘。
桓温一怔,未免循声而去,那人已然现出身来。却见此人著白纶巾,鹤氅裘,踏履版;一手搀着王羲之,一手犹自撩着船帘;抬头于己相对,双目尽赤,便将要渗出丝丝的血来。桓温瞄了一会,只觉着有些面熟,正在这里寻思着名字。便见那人双眉一扬,字字铿锵仿佛雷电火炽一般,“谢家儿,司徒府掾吏谢万,见过征西大将军。”
谢万,桓温心中一动。本朝故吏部尚书,福禄伯谢裒生有六子:奕,据,安,万,石,铁。其中长子谢奕为他帐下司马,血脉牵连,难怪一见便觉面熟。他平日也没有少听得谢家的人事。据说这个谢家四郎谢万谢万石,才器隽秀,衣喜白纶巾,乘好平肩舆。时人有云“白衫轻乘谢家儿”,但最是矜豪傲物,时常放言,道是天下人物,在他眼里的也不过一二三四罢了,不想在这里见着了。
桓温眉头微皱,“既知我身份,一介区区掾吏何不上前见礼?”,谢万冷冷定定,“此地非廷庙之上,将军,掾吏,不过一舟之人,你也莫要用官势来压我,谢家垂恩百载,可不是一个征西将军所能妄言的。”
一旁王羲之听着心中叫苦不迭,谢万只知道王谢累世大族,当朝公卿多出门下,哪里知道这桓温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的出身谯国桓氏虽当世不显但细细数来也能上溯到汉,更难得是出了桓温这么一个煞星。杀伐果断,极有雄豪之逸气。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为父报仇,手刃仇人之子,由是名显,三十岁任琅琊太守,以此为根基,扶摇而上,娶南康公主,累军功成征西将军。麾下劲卒何止千万,又怎么是那些世家子弟招摇挂名的将军之流所能比的。
王羲之在这里七上八下。桓温却是一笑。“好个谢万石,牙尖嘴利。你也知道谢家垂恩百载?我且问你,知恩不报,却是何物?”
谢万一愣,他本以为桓温便是要就此怒极,却不料竟对着个这样的问题。顿觉胸中机杼化作流水,空空荡荡,好不别扭。可呆了一会,方有言语,“知恩不报非君子,这是竖子小儿都知道的俗语,桓征西怎的将这来考我?”。他晓得桓温问必有因,又不知个详细,只好团团圆圆的上下寻个道理抹了过去,那气势却是已自衰了。
谢万此言一出,桓温却没有当场接上。只见他的冲北微微的扭过了身子,双眉紧皱,双拳紧握,浑身上下骨节作响,连带这舟也颠簸了起来。王羲之和谢万正在纳闷,却见得他猛的仰起头来,便是一阵长啸。
好啸!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了,武林水畔本有几座小山,山上没有人家,枝枝桠桠黑着的全是杂木。他这一啸,声如金石,夺云迫日,直将那林中的归巢渡鸦惊起无数,哇哇噪噪,糅着这断日头的光,流不尽的水,不说王羲之,便是谢万素日里自诩风流,浑不以外物为喜乐,此时也不免觉得意转苍茫,戚戚黯黯。
未己啸闭,桓温猛的转回身,哪还有半分刚才名士模样。衣仍为白衣,冠依然为高冠,但周身上下,便是一股千军万马,慷慨激昂的征伐之气。也未曾见他拔刀怒目,但此时的言语,却是寒水胜火,雕瘁凝霜。
“你也晓得知恩不报非君子么?我且问你,现在朝廷南渡,中原凌乱,谢氏累受国恩,公家待你等更是不薄。可你等却摆着个名士姿态,整日只知空谈论玄,这就是你等的报恩?你谢万石倒确是个司徒府掾吏不假,可好大个司徒府掾吏!朝廷欲将你迁右西属,可你却指仗着势力屡征不就,这也堪言个君子?这也能图个名士?”
他的话并不长,声音也并不大,可听在谢万听来竟如黄钟大吕一般,生生震的念头散乱,一张白脸生生涨的鲜红,那气势却是再也提不起来了。
不等谢万回话,桓温又续道,“我本为子安而来,不想他竟一醉至此,想来总是能再见,今日便是无缘了。”他还未将这不温不火的话说完,便已点足向岸上而起,到了“无缘了”三字终了,已是人在岸上,作势欲去了。“谢万石,我今日的话便已经到此了,你若要反驳我,也莫在口舌上显手段,文字上做战场,想我晋朝大好河山,半壁沦落胡夷,你若是个男儿真个丈夫,便在那里下点心血吧。”
言毕,他长袖一般,直将舟上两人视作无物,大步流星。“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颂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唱的清刚悲壮,与来时的那首《短歌行》倒是别有洞天。
他唱的是今人刘琨的《重赠卢谌》。这刘琨也是一时的风云人物,自宝器东渡,帝室南倾,北方胡卒肆虐,那些个豪门巨子谁不以身家性命为金贵。唯有这刘琨,陈力危邦,犯疾风而表劲,以一军之师,行征伐纵横,全盛时隐隐已复北土近半。虽然最后为奸人所害,大好功业化为尘土,但时人论起却唯有感慨拜服而已。
谢万到还罢了,一旁犹自发愣,王羲之却在这里揣摩桓温的心思。“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他心中猛的一动。莫非...他正要呼喊请桓温止步,抬头望去,却只见得夕阳的余晖之下,那一个人的身形慢慢的模糊了起来,只落个老长的影子拉在了地上,黑黑的,道不出埋进了多少的悲凉和落寞。
桓温已是走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