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回家(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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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回家(一,补)

逃亡的队伍就在这绝望的嘶吼声中茫然地向北走去。这是一条非常怪异的行进方向,虽然从地图上看,眼前的道路(抹谷——细胞公路)既可以通往中国也可以通向印度,但事实上,前方的锡高、八莫、密支那等重镇都已经沦陷了,所以它其实哪里也通不了,只能通向日军的包围圈。

陈瑞琥倔强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兰伯特神态自若地走在他身旁,失魂落魄的平民和士兵们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他俩的后面。大家心里都在疑惑:这两个家伙吵来吵去的,原来是要把我们带去当俘虏。

“要做俘虏就在这里等日本人好了,又何必耗费力气去走路”,队伍里不时有人发出抱怨的声音,但牢骚归牢骚,却终究没有谁胆敢停下脚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公路两侧的山峦里埋伏着不知多少独立军的游击队(亲日的缅甸民族武装),他们专门劫杀掉队的英国人和中国人,大家结队而行或许还可以做俘虏,倘若一旦落了单,恐怕就只能成为没有脑袋的死人了。

张文杰并不认为陈瑞琥是愿意当俘虏的那种人,但这莫名其妙的行军方向却也使他对前途充满了怀疑。

已经是夕阳西下的傍晚了,上缅甸的旷野里布满了战败之后的痕迹。抹细公路上随处可见汽油耗尽的军车、燃烧起火的坦克以及被遗弃的大炮和枪械,阵亡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泥土里、散落在荒草中,任凭异国的尘埃把他们军服的颜色一点点抹去。张文杰想起,不到一百天之前,这些意气风发的战士才刚刚来到缅甸,那时候,他们抖擞的军容和威武的装备曾经给人们带来了莫大的喜悦,然而,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些年青的生命就连同无数的希望一起灰飞烟灭了,只剩下这许多凄惨的遗迹,让人感觉到耻辱和悲伤。

“全国校阅第一名的军队呀,就这样说败就败了”

“那些日本人……真的打他们不过么?”

疲惫的人群就在这绝望的气氛中走过了当米山,当米山是抹谷北面的一座矿山,走出这里就等于走出盆地了。越过布满砾石的山麓,先前那种蒸笼般的闷热顿时消散了许多,原本被压抑着的呼吸也立刻变得顺畅起来。但就在这时,队伍却再次停下了——

前方,如血的残阳下,飘扬着几面日本的军旗。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沿着抹细公路往前走,早晚会遇到日本兵的。但是,当这恶梦般的场景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大家却还是惊愕地呆住了,一股濒死的恐惧紧紧地揪住了每个人的心头。

对面的日本人肯定是早有准备的,因为他们早已经在路面设置了拒马、在阵地上架起了机枪,但他们又显然对面前这支疲疲塌塌的队伍不以为意,除了哨位上的十几个士兵,其他鬼子都捧着饭盒,一边吃饭一边嘻嘻哈哈的闲聊。公路旁的村庄炊烟袅袅,当地村民把烧好的热水一桶桶地挑到日军的帐篷前,准备伺候皇军们洗澡。几个缅甸汉子手舞砍刀在田埂间跳来跳去,“英国人,去死!支那人,去死吧”,这尖锐的叫喊又引来日军阵地上一阵得意的狂笑。

逃亡的队伍停住了,停在了日军武器的射程之内、停在了敌人的嘲弄声中,恐惧和羞耻的感觉使每个人的躯体都变得麻木,没有人试图逃跑、也没有人试图反抗,大家就那样僵硬地呆立着,一动不动。张文杰心想,现在如果有谁放声大哭一声,可能所有人都会跟着痛哭起来吧。

就在这个时候,陈瑞琥突然开口说话了,他那一向冷酷的语调在这时忽然变得温存而柔和。

“看呀,那就是莱别山……山的那边就是中国了”

莱别山远远地静卧在抹细公路的东北方,与脚下这块遍布矿坑的山梁不同,那是一条郁郁葱葱的原始林带。夕阳下,青黛色的树林上空飘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象一床温柔的幔帐,晚归的鸟儿喳喳的叫着,一群群飞向那里,给这座异国的山脉悄然蒙上了熟悉的情调。

“哎哎,我们家乡也有这种鸟”

“这是莱别山呀,我们那里的大别山也是这个样子……”

“我们都是从山那边过来的”,陈瑞琥接着说,语气依然是那么平和,“我们来的时候坐汽车、坐火车,长官叫我们帮英国人,我们帮了,叫我们救缅甸,我们救了,我们在同古打了仗、我们在棠吉打了仗、我们在斯瓦河打了仗、我们在仁安羌打了仗,我们流血送命,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今天,这地方已经不需要我们,我们可以回家了”

说完,这位面容白静的少校就整了整军帽、理了理衣襟,转过身朝着北方走去。

所有的人都愕然了。有位银行的职员弱弱地喊了声:“去不得呀,会开枪的……”,但更多的人还是犹疑地迈开了脚步。

兰伯特先生好奇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脸上带着几分怪异的微笑。张文杰知道这英国老头肯定没听懂陈瑞琥刚才说了些什么,但此时却也懒得再做解释了,他只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句:“老板,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现在我要回家了”,然后就加入了行进的行列。

原本坐以待毙的人群又缓缓向前移动了,这显然出乎对面阵地上的意料。正在吃饭的日本兵疑惑地放下了饭盒,那几个在田埂上蹦跳的缅甸人也停止了叫喊,象受惊的兔子一样蹲下了身子。可是,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哨位上有人开始拉动枪栓,那“咯——咔”“咯——咔”的金属撞击声尖锐而凌厉,如魔咒一般槌击着人们的心魄,紧接着,一个手持战刀的日本军曹又跳到了马路的当中,张文杰被他那歇斯底里的模样骇得站住了脚,惊惧之下几乎想要转身退回去了。

但就在这时候,队伍前的陈瑞琥忽然昂起了头。暮色中,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通红,一向不苟言笑的沉静的面孔也因为肌肉的抽搐而显得格外狰狞。

“回家——”陈瑞琥的嗓音变得比平时更加嘶哑,那尖锐的呼啸似乎已经失去了常人的语调,变成了肝肺迸裂一般的嚎叫:“谁敢挡老子回家的路,跟他拼了!”

“回家——”

“回家!!!”

这亘古未有的战斗口号让绝望的人们重新充满了斗志,困顿的人群在刹那间变得象猛兽一般疯狂,士兵们挺着刺刀、平民们挺着胸膛,大家吼叫着、咒骂着,使出浑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冲撞。先前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恐惧都被忘记了,甚至扑面而来的枪林弹雨都不再成为前进的障碍,远方的家的呼唤如同一枚巨大的吸铁石,不可遏止地牵引着每个人奔跑的脚步。

张文杰也在人群里奔跑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他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流出来,这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使他跌跌撞撞地分不清方向。他听见日本人的机枪响了,子弹呼啸而来,他感觉到弹头掠过耳边时带起的阵阵热风,听到身边的人倒下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他知道,再这么跑下去,自己早晚也会被打死的,但却依然抑制不住奔跑的欲望,他一边拼命跑着,一边拼命大喊着“回家——回家”,仿佛只有这发自肺腑的呼喊才能表达他对生命的渴望。

终于,一个猛烈的撞击把他掀倒在地,张文杰知道自己中弹了。但说来也怪,这不幸的状况反而止住了他的泪水,使他从先前的亢奋中平息下来。“该来的终归要来的”,心灰意冷的他慢慢坐起来检查伤势,准备接受一切悲惨的结局。可谁知道,看看上身没有事,再看看下身也没事,把背上的行囊解下来一瞧,才发现那子弹原来打在了邮包上。

“好运气,丹尼斯。上帝不喜欢邮件,他更喜欢你”

兰伯特先生在旁边连连表示祝贺。这老头在这时候居然还叼着那根雪茄,依然是一副从容自在的模样。

可是,现场的情况却并不让人自在。不知什么时候,张文杰他们已经从公路上跑到了路边的农田里,这地方虽然不是日军的打击重点,却仍然处于机枪火力的封锁范围之内。

“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当见习邮务佐的当然只能向局长请示。

“好问题”,英国绅士考虑了一番,决定说:“撤退,跑”

可是往哪个方向跑呢?总不能从这里跑到印度去吧。

“公路上不能走,附近的村庄也不能去”,兰伯特眨眨眼,然后又指指远处的那逐渐变成一团墨绿色的影子的莱别山:“我们到那边的森林里去吧。丹尼斯——回家”

这老头,居然学会用中国话说“回家”了,可是,他真能明白回家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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