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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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三十八)

“库姆霍夫!特雷布林卡!贝乌泽克!”在拷打的间歇,马赫冲着格洛布斯大声喊出这些名字。

“现在他总算吐出点东西来了。”格洛布斯对那两个打手狞笑。

“马伊达内克!索比堡!奥斯维辛-比克瑙!”他仿佛在用这一串串名字当作盾牌,来抵挡那恐怖的酷刑。

“哈!真可怕!我该有什么反应呢?迅速萎缩,然后咽气?”格洛布斯抓住马赫的耳朵,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那些只是名字,马赫。只是名字。那些地方什么也没剩下。我们早就把它们拆了个精光。甚至连一块砖头也没给你留下。真遗憾,是啊!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的。而且我这么告诉你吧,就连你自己内心的一部分,都在怀疑你自己!”格洛布斯往他的脸上吐了一口痰,一口灰黄色的粘痰。“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关心这档子事儿。”他扔开马赫的脑袋,任其几乎耷拉到地上。

“现在,再问你一遍。那个女人在哪儿?”

时间缓慢地从四面八方溜走。他在颤抖,牙齿打战,仿佛发条玩具。

许多年以前,这个房间就关过和他一样的犯人。作为墓碑的替代品,他们用指甲在墙壁的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J.F.G 2-22-57”、“卡佳”、“H.K. 44年五月”。有一个人只刻了半个字母E。他也许没有了体力,也可能是没有时间了。

没有任何一处字迹,他注意到,是在离地面一米以上的地方的。

手上的疼痛令他反应迟钝。马赫产生了幻觉。一条狗在用牙齿咬他的手。他闭上眼睛,想知道现在是几点。他对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上一次他向克雷布斯问到时间是几点来着?哦,对了,将近六点。然后他们谈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是他和格洛布斯的第二次“交流”,时间好像长得无休无止。现在他被关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看不到一丝外面的光线,精疲力竭,而且还有那只狗在咬他。

他的脸贴在地面上,感觉很温暖。光滑的石头仿佛在融化,像羽毛垫子一般。

他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他也做过这样的梦,他父亲从家庭相册里的那些照片中走出来,在军舰离开港口的时候站在甲板上,向他挥手,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最后消失在天际。他梦见了约斯特,穿着党卫军运动衫,跑步经过布勒的尸体,嘴里背诵着那首诗。他梦见了夏莉。

但是他更多地梦见自己仰面朝天躺在皮利的卧室里,他理解了皮利,原谅了皮利,因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他。他的双臂像游泳一样拼命划动,两条腿却陷进了泥沼一样的地板。接下来窗户爆炸了,有人抓住他的肩膀……

他被狱卒摇醒了。

“站起来!”

他像一个胎儿蜷缩在地上,全身都在抽痛,关节像锈死了一样。狱卒唤醒了那条狗,它又来啃咬他的右手。他觉得恶心,胃里面在翻江倒海。牢房的墙壁仿佛在向后退去,接着又向他压过来。

马赫被狱卒提了起来。狱卒的手里摇晃着一串手铐。克雷布斯站在他旁边。格洛布斯那个虐待狂不在。谢天谢地。

克雷布斯厌恶地看着眼前这副场面,对狱卒说:“你最好把他的手铐在前面。”

马赫的手被铐在了前面。狱卒拿来了他的帽子,扣在他的脑袋上。他被两个人扶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穿过走廊,爬上楼梯,走进了新鲜空气中。

夜空干净而冷冽。在那个四方形院子的上空,星星在一闪一闪。大楼和汽车都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白色。克雷布斯把他推进一辆奔驰轿车的后座,然后坐在他的旁边。他对司机点点头:“哥伦比亚大厦。把车门锁上。”

当通往地下室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马赫感到一阵放松。

“别抱有希望,”克雷布斯说,“全国副总指挥仍然在等着你。我们在哥伦比亚大厦有更现代化的方法。仅此而已。”

奔驰汽车飞快地驶出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的内院。院门在他们前方打开,马赫看到了两名党卫军官员和他们的司机。一个卫兵向他们敬礼。

哥伦比亚大厦在阿尔布雷希特大街南边三公里远。在50年代,政府对这所监狱周围的街区进行了开发,但是资金很快就不够了。施佩尔的推土机推出来的空地被东一块西一块地蚕食掉,那座黑暗的大楼如今已经被许多平淡无奇的办公楼和仓库掩盖起来,附近还有许多没有被开发的荒废地带,以及拆了一半的建筑,看上去犹如战场。来自东欧的 “Gastarbeiter”(外籍劳工)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简陋窝棚。

马赫设法坐直身体,让自己的脑袋枕在柔软的真皮靠背上。突然克雷布斯凑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对司机惊呼道:“老天爷!这家伙尿裤子了!快靠边!”

那司机咕哝了一句,好像在骂马赫。他把车停到了路边。克雷布斯钻了出来,绕到马赫这边,打开车门,粗暴地说:“滚出来!我们没有时间!”然后他扭头对司机说:“一分钟就好。别熄火。”

马赫被推搡着,走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在一座已经被荒废的小教堂门前,克雷布斯摘掉了他的手铐。

“你很走运,马赫。”

“我不明白……”

“你有个很爱你的叔叔。”

嗒嗒嗒,从教堂里传来棍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

“你应当一开始就来找我,我的孩子,”阿图尔·内贝说,“这样就可以给你自己省下不少麻烦了。”他用干枯的手指摸着马赫的脸。在黑影中,马赫看不清他的脸,只有模糊的一团黄色影子。

“拿着,我的手枪。”克雷布斯把自己的武器塞到了马赫的手里。“拿着!你突然袭击了我,夺走了我的武器。明白吗?”

他是在做梦吗?但是那把手枪感觉沉甸甸的,应该是真的……

内贝还在说着,用一种低沉、急促的语调。“哦,马赫,马赫!克雷布斯今天傍晚找到了我。震惊!非常震惊!他把你告诉他的事都告诉了我。我们当然也有所怀疑!当然!不过从来都没有任何证据。现在你有了证据,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好好地惩罚这群杂种!”

克雷布斯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先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做了个手势。“那边,马赫,看到了吗?有辆车。”

在小巷的尽头停着一辆车身低矮的轿车,马赫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听到那辆汽车的引擎在转动。

“这是在搞什么?”他看着这两个人。

“走过去,上那辆车。没有时间了。我数到十,然后就开始喊人了。”

“别让我们失望,马赫。”内贝掐掐他的脸。“你的阿图尔叔叔是个上岁数的人了,但是他希望能够活着看到这帮杂种上绞刑架。走吧。把那些文件运出去。让它们上报纸。我们现在冒着巨大的危险,给你一个机会。快走吧。”

克雷布斯:“我开始数数了。一,二,三……”

马赫犹豫着,慢慢地往小巷尽头走去,然后变成了拼命奔跑。车门打开了。他回头望去,内贝已经消失在阴影中。克雷布斯把手举到嘴边,凑成个喇叭形,然后开始喊叫。

马赫转过头来。他已经来到了轿车的跟前。从车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扎维!扎维!”

元首日(4月20日)

……从维也纳通往克拉科夫的铁路经过奥斯维辛(距维也纳348公里),一个人口一万二千的工业小城。在波兰的皮雅斯特王朝时代,它是奥斯维辛和扎托尔公爵的朝廷所在地(扎托尔饭店:床位数20)。从这里有一条二级铁路经过斯卡维纳通往克拉科夫(69公里,3小时)……

贝德克旅游手册,《波兰总督区》,1943版

午夜,柏林幸存的各个教堂都敲响了钟声,迎接元首日的到来。司机们飞速地从他们对面迎头开过,闪着大灯,按着喇叭,在身后抛下一串声浪。柏林郊区的工厂拉响了汽笛,此起彼伏,仿佛火车一样。

“我亲爱的老朋友,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

马克斯·耶格尔试图集中精力开车,但是每隔几秒钟,他就往右边瞟上一眼,面露恐惧与憎恶的神色。

他不断地问:“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

马赫还沉浸在惊讶与迷惑之中,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中的世界。他扭过身子,望着后车窗。“我们去哪儿,马克斯?”

“老天才知道。你想去哪儿?”

他们后面的公路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马赫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望着耶格尔。“内贝没有告诉你?”

“内贝说你会告诉我。”

马赫望向车外。一座座黑漆漆的建筑从车窗外飞快地掠过。夏莉此时应当已经到了瓦尔德斯胡特,住进了那家旅馆,等着他。还有八个小时的时间。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也许他们能及时赶到。

“我在韦尔德市场,”耶格尔解释说,“大概是晚上九点钟。电话响了。是阿图尔大叔。‘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扎维尔·马赫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程度的好朋友?’‘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我回答说。那时候有关你的谣言已经在市场里传开了。‘很好,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他对我说,‘我们要看看你对朋友究竟忠诚到什么地步。克罗伊茨贝格,阿克斯曼-维格大街的拐角,那座荒废教堂的北边。从十二点一刻等到十二点三刻。你要是和别人说这事,明天早上你就会被关进KZ。’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耶格尔的前额上有一道汗。他还在一会儿看着道路、一会儿看看马赫。“操!马赫,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好。我被吓坏了。现在我们是在向南开。这条路对吗?”

“你做得很好。”

“你见到我不觉得高兴吗?”耶格尔音调紧张地问道。

“非常高兴。”

马赫再度感到一阵虚弱。他蜷缩着身体,用左手摇下车窗。除了呼啸的风声和轮胎在沥青路面上高速滚动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什么?他把脑袋伸出窗外,向天空望去。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望不见。但是可以听见。是直升机的声音。他关上了窗户。

他记起了电话亭的那份窃听记录。“你说我需要什么?你认为我需要什么?在你的国家政治避难。”

在黑暗中,这辆车的仪表盘发出绿莹莹的光线。崭新的皮革气味。

“这车真不错。你是从哪儿弄到它的?”这是一辆奔驰跑车,最新的型号。

“从韦尔德市场的车库里。真是个美人儿,对吧?油箱已经灌满了,你想上哪儿去都成。任何地方。”

这时马赫开始咧嘴笑起来。不过笑声不是很大,时间也不长,因为他那只受伤的手又开始疼了。

“哦,马克斯,马克斯,”他说,“内贝和克雷布斯撒谎的功夫这么高明,而你却这么笨拙。有你这样的人站在他们一伙,我真为他们感到难过。”

耶格尔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他们肯定给你灌了不少药。他们伤害了你。你的脑子已经被他们搞乱了,相信我。”

“如果他们选的司机是别人,而不是你,也许我真会上当的。但是你……告诉我,马克斯,为什么后面的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想,如果你在跟踪一辆闪闪发亮的新车,上面还装着电子跟踪装置的话,你不需要跟得太近。完全可以在一公里之外跟踪。特别是你还有一架直升机的话。”

“我冒着生命危险,”耶格尔咬牙说,“而这就是给我的报答。”

马赫的左手里握着克雷布斯给他的手枪。他把枪管顶到了耶格尔脖子上的肥肉里。“为了增强这出戏的戏剧性,克雷布斯把他的枪给我了。我敢肯定里面没有子弹。不过你想冒这个风险吗?我不这么认为。现在,马克斯,左手握住方向盘,用右手慢慢地把你的枪掏出来。动作要慢。眼睛盯着公路。”

“你一定是疯了。”

马赫慢慢把枪管戳进耶格尔的肉里。枪口滑过汗湿的皮肤,停在他的耳朵根附近。

“好吧,好吧。”他把枪递给了马赫。

“很好。现在,我坐在旁边,用它指着你的肥肚皮。如果你敢做任何事,马克斯,任何事,我就把一颗子弹打进去。听懂了吗?如果你对此有任何疑问的话,不妨想想看,然后你会得出结论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扎维……”

“闭嘴!继续开车,一直开到外环路!”

他希望耶格尔不会看到他的手在发抖。他把握着枪的手放在了膝盖上。很好,他们在跟踪他。这说明他们还是没有抓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否则的话他们是不会安排这出好戏的。

在城市南边二十五公里处,环形高速公路的灯光像项链一样从森林中穿过。巨大的黄色指路牌上用黑色字体写着一个个帝国城市的名字:从斯德丁开始,顺时针依次是但泽、柯尼斯堡、明斯克、波森、克拉科夫、基辅、罗斯托夫、敖德萨、维也纳;然后是慕尼黑、纽伦堡、斯图加特、斯特拉斯堡、法兰克福、汉诺威、汉堡和罗斯托克。

马赫的车是逆时针的方向,他们沿着环形公路开了二十公里,来到了弗雷德斯多夫立交桥,然后向右拐去。指路牌上写着“出口:莱格尼茨、布雷斯劳、克拉科夫……”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一颗黄色的星星掩没在树梢中,接着又升了起来。

奔驰跑车开下了立交桥,进入帝国21号高速公路。月光洒在路面上,看起来就像一条银白色的河。马赫可以想象出这副场景:在他们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有无线电跟踪车、卡车、装甲车、直升机,甚至也许还有内贝和格洛布斯的黑色奔驰轿车……仿佛一条由灯光和冲锋枪变成的巨龙。而这辆车就是这条巨龙的脑袋。他领着他们——远离她,沿着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向帝国的东方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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