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荧之灵 -- 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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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章节01

章节01

2006年7月8日 周六 大雨 京东北亚运村 环亚卫视中心 六层05休息室

墙上那座造型俗气的石英摆种连续敲响七下的时候,我正独自闷在休息室里,看着窗在已经下了一天的雨。看一会儿,往后退一步,站在房间的中心,对着临时摆在墙上一面通贯上下的化妆镜沤气。镜中的那个人眉头紧锁,一脸怨懑,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正和手里握着的一条臧蓝色真丝领带较劲。仿佛那东西不是某种衣饰,而是一条刚刚咬了人的毒蛇。

我把它套在脖子上,胡乱绕两个结,努力将它想象成红领巾,再把自己想成有理想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兹一抬头,理想立刻破灭,我分明看到镜中出现一个要寻短见的家伙,脖子上勒着一只令人窒息的绞索;他那倒霉模样立刻让我产生了十二分的厌恶;这种厌恶促又使我粗暴地把领带抽下来,碾在手心里揉撮,以此发泄肚里积攒的忿闷;想通了想够了,再重新抬起头,和镜子里那家伙展开新一轮的对峙……

时间就在这种不断重复的自我否定当中流逝了。

突然,有人敲门。

我赶紧把这条领带抽掉,奋力甩到墙角的衣架,再轻手拉过一把椅子,以背冲房门的姿势坐上去,抄起化妆台上那本直播备表,装做正在认真阅读的样子。

我定了定神,端起架子,说:“请进!”

门打开一道缝,钻进来一颗烫圈发的女人脑袋。门缝开的如此之窄,以至于在我落座的位置,都难以从镜子里观察到门被打开后的视角变化,仿佛这颗脑袋是从旁边的墙里长出来的。都见过猎手墙上挂着的猎物头颅标本吧,就和那差不多。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塑封的工作证,它坠在那截纤细的脖子下面,左右摇摆。

“秋原导演,现在是七点半,今晚直播在八时三十分准时开始,您是今天评审团的四号评委,您的直播场位为四号。距离直播还有一个小时,您现在就可以入场熟悉一下了。如果您……”

“行行行,都知道了。六点那会儿我不是跟着你们台里彩排的都走一遍么。你先去跟导播说一下,就说我这一切OK,马上就到,好不好?”

“哦……行,那好吧。”脑袋面露一丝诧异,迅速缩进墙里。她动作极为敏捷,导致那张工作证来不及退出,就被重新合拢的门缝卡住。门二度闪开一道缝,工作证飞了出去。

我又从衣架上把那条领带拽出来,对着镜子比划。世界上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招人生气的了。我把领子翻起来,再次把它套上去,让它的首尾两头从两边垂下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绺,就象一位脖子上永远套着皮尺的老裁缝。脚上的皮鞋踏在塑胶材质的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添加了我的烦躁。

毛料的西服、真丝的衬衫,还有这条毒蛇,倒底是谁发明了这身华丽的囚服?!

为了不再看到镜子里那个即可怜还可笑的家伙,我干脆把所有的灯都关掉,扒在窗台上,静下心,俯望外面北四环路上依然拥堵的车流,深吸一口雨中的空气。

“咣”,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冲了进来。进屋之前,他显然没有料到里面会是一团黑暗,先撞上靠墙摆放的一组衣架;为了避开衣架,他往左闪了一大步,正好被我刚刚放在化妆台前那把椅子拌了一个趔趄。此人身体协调性好生了得,历经两劫,居然没有把他撩倒,随即朝反方向捞了一把袖子——那个方向的终点是一盆长了足有半人多高的虎尾兰。短短几秒钟里,他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Z型运动,最终和一盆盆栽抱了个满怀。

我赶紧摸到化妆台,按下那盏卤素头灯的开关。敢情坐在地上呲牙咧嘴的这位,是我前两部电影的出品人华丰林。

“嗨,林总,怎么是您啊。您瞧您就是大人物,您到哪儿都那么大动静……”我赶紧打哈哈。

“哎呀,你搞什么搞嘛!”

“我没想到是您啊!您临走那会儿不是说跟梁副台长他们谈事,不回来了么?”

“我回不回来的不重要,问题你一个人在这关什么灯啊!……哎,是不是瞒着我有什么事啊?小子,我一走,你往这屋子带别人了吧?”

“不可能!”

林哥眼睛盯住吊在我胸前晃来晃去的那条领带,一把攥住。“还想蒙我!我走的时候你穿的好好的,现在怎么都解开了?!”

“天地良心,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不信你找,这屋子就这么大,除了您就是我,您要能翻出第三者来,我从窗户直接跳下去……”

华丰林环视一周:这就是一个类似三星级酒店的标准套间,本该充当卧房的这间里没有床,而是靠墙摆着一个布面质地的长沙发;另一侧墙放下化妆台和化妆镜;洗手间里也是一团黑,但门开着;房间中间躺着他刚刚踢倒的椅子;临窗这面墙摆着两盆虎尾兰,一个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另一盆在他怀中。

“不管有还是没有,我都得给你提个醒,这种地方人多嘴杂,得留点神。没有,更好;有,也不能在这个地方,知道不知道?跟你说,现在有些人,眼睛专盯这些地方,抓住你身上一点事,他能磨矶三年,咬住就不撒嘴,属王八的。好了,先把我拽起来……”

我搭过去右手。“您瞧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你见过的还少呢。现在这世道,辛辛苦苦往上爬十几年,多不容易,一朝没把持住,两天就能让人毁了!他们环亚原来在财经频道的那个老刘,还是当年我在电大的同学呢。当了二十几年好人,去年冬天逛了两次夜总会就让人给拍下来,还放到网上去了,这些你也知道。都奔五十的人了,这就叫晚节不保啊!”

“得嘞,都听您的!我这几年的进步,哪样儿不是在您的殷切教导下取得的。以后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别老挑好听的说。刚才我还不是推门就进来了,锁都没撞上,这么随随便便的怎么行。”

我这种大大咧咧地脾气,在外面酒店住宿,的确偶尔有晚上睡觉前忘了把门锁实的经历。但平时进进出出不知道关门的毛病可并没有——这种问题不属于习惯,而是教养。这个根节应该算在刚才那个烫圈头的工作人员身上,我只是没有及时检查而已。我尴尬的冷笑一下,去关房门。

“现在你还关什么啊,俩大老爷们能有什么事,谁还能说啥。咱先把这屋里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还有你那领带,要不就系好,要不就摘下来,跟上吊绳似的,我看着闹心。”

“什么叫‘似的’,这分明就是上吊绳!”

华丰林一屁股坐进沙发,掏出手机。“这样,先别收拾了,我马上让庄强上来,有事嘱咐你……喂,哎,庄强啊,你那边的事都完了没有……哦,就是嘛,你赶紧到六层来一下……对,我和秋原都在这里了……嗯,房间是……”

我在他面前伸开一只巴掌,提示房号。

“六层5号,对……带着东西啊,得把梁台长说的事给他讲一遍啊……嗨,电话里先不要说那么多,你人先过来好不好啊,这这里有点为难……什么,你还要多少时间才能过来啊……”

华丰林话音刚落,我听见他的手机和门外传来语音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庄强前来拜访!”

进门的这个人叫庄强,圈里的一个经纪人,过去几年一直跟华丰林有交往。我什么时候认识华的,也几乎就在同时认识了庄。他个头不高,勉强一米七出头,但因为身材削瘦而显的特别直条;脸型也偏窄,颧骨略突,五官中心是一个常年奋战酒宴而浸泡出来的红鼻头,就连面部皮肤也被烟酒熏成一张坑凹不平的麻纸。此人及其善谈,外号“万事通”,皮肤虽然不好,但永远带着脸谱一般的笑意,据说,从来没人见过他失态的样子。我知道他嘴里还有很多口头禅,比如说,无论见了谁,他都称呼对方为“老师”。

“华老师,秋老师,鄙人可以进来吗?”

“你速度倒是很快!那些废话就不要说了,”华丰林一指我,“你先帮他打下领带。”

“嗨~~,我当什么着急事呢。看我了看我了,”庄强伸手从我脖子上抽下那根领带。为了配合他,我想把窝在脖口里面的衬衣领子翻上去,手刚举起来就让他按下去。“哎别动,我一人来,秋老师,抬—起—头—,哎配合一下……“

他的话就象是在耐心说服一个顽皮的学生。尽管看不见,我能也感觉他的动作非常利索,那根上吊绳在他手里几个游走穿插,一个打好的活结就撸上来了。

“紧不紧?”他问了一句。

“还……成,能不能再松快点。”

“松松垮垮的穿出去不好看,先这样吧。来,照着镜子,”庄强扒住我的肩膀,轻轻用力,扭过一个角度。

“秋老师,梁副台长刚刚跟咱们说了,出场顺序有变,那个叫刘琳的选手改成四号了。”

“怎么又变了?这是第几次了,还改不改?”

庄强抻抻我西服的衣角。“进八强的半决赛么,正是谁都走关系的时候。我听说,这几个节目策划的手机都不敢开了,上个厕所都有人追进去;梁副台长家门口整天有人堵着,他都不敢回家。现在这个结果,已经是商量商量再商量出来的,还有不到一小时就直播,这会儿要是再改,很多人是绝对不会答应地……左手递给我!”

“干嘛?”

没等我有所反应,庄强一把抓住我的左腕,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一只手表,不由分说,干脆利落地套在我的腕子上。“自己感觉一下,怎么样?”

扣在我的手腕上,是一只天梭力洛克,精致的表盘在灯光照射下晶莹剔透。

“还真往我身上下本啊!”我盯着这手表,语气里混杂着赞叹和惊叹。

“台里的另算。这个,可是梁副台长刚才亲自交给我的,要你直播前一定戴上。今天四个评委里面,你是压轴。”

“那这玩艺儿我就收下了?”

“有求必有应。现在是用上你了,日后咱也有用人家的时候。玩艺儿是小,交情是大。人家还说了,你今晚可以再‘发挥’一下……”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的,往哪儿发挥啊?”

“就是上镜率呗!”一直沉默的华丰林突然开口了。“不光要晋级,还要帮他造一个声势。哦,还有,我得提醒你,咱们是客,人家是主,临场发挥一下,该收就收,别抢了风头,明白?”

“Roger t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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