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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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二回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且看且行,不觉到了集贤亭,钟二郎已经在亭上等候,除了昨日的青布大包袱之外,多带了一张琴来。天罗本身就是造琴高手,一望而知是三百年前李勉制作的漆筒琴真品,保存至今日,比金银犹更贵重。青布大包袱上还蹲着一只巴掌大的鸟,白头黑嘴,通身黄羽,见到生人,既不惊慌,也无去意,似乎是钟二郎驯养之物。

天罗与钟二郎相对稽首,然后布席而坐,燃起炭庐,铺陈酒食,下酒物主要有兔肩和鹿尾。两人略叙寒温之后,天罗道:“近日作怪,林间水上不见一个禽鸟,大不寻常。此鸟还是我这两日来见到的第一个鸟。”二郎笑道:“此鸟甚有灵性,如今依附于我,为我守护行李。”天罗见他这般说,试伸手触摸二郎包袱,那鸟耸身立起,张翅瞋目,连声吼叫,吼声一时似狗一时似虎,见天罗抓弄不退,作势便要啄人。天罗一笑缩手,举杯斟酒,与钟二郎开怀畅饮,二人纵论天下各州酒菜滋味,不谈道术。

相酬百杯之后,两坛酒尽,二人皆有半醉,钟某人道:“我昨日曰,深愧受你款待,诚宜报答。今日之来,亦有此意。我识得一首古曲,名叫《广陵散》,二十八叠,今将为你弹奏。你素晓音律,愿能翻习。”

天罗动容道:“《广陵散》岂非古人嵇康所作?嵇康被斩于洛阳东市,此曲便失传,高士如何习得?莫以别曲错代。”钟二郎淡淡道:“此曲我于年少时习得,至今操弄不倦。古今最熟悉广陵散的,除了嵇康自己,便是我了。”言讫,悠然拂琴,琴声萧萧冷冷,透人心骨。天罗不敢怠慢,潜心记其声韵,并不时用手蘸酒在身周点划标记,一曲尽,已然熟记于心。

钟二郎弹毕,饮酒一杯,按席问:“一曲已尽,道友记得几何?”天罗道:“迟恐遗忘,容我即时翻奏。”遂接琴而弹,下手全不犹豫,将全曲复弹了一遍,不遗一韵,所有清浊变转,皆依法度。

钟二郎击席叹道:“如此长曲,道友竟一听而能全记,音律之性,近乎神仙矣。”又道:“道友虽得其韵,未得其神,欲得其神,需知此曲制作之由。此曲叫《广陵散》,所谓广陵,是扬州的古称。三国之曹魏末年,司马氏诛杀曹爽,骄盈犯上,专废立之权,怀取代之意。当时,魏国的文武大臣王陵、毋丘俭、文钦、诸葛诞等,先后以匡扶曹氏为名,在扬州举事,后皆散败,为司马氏所杀。嵇康讥讽时政,以曲叙事,遂将此曲命名为《广陵散》,寓意曹魏将亡,由广陵而始。曲调极肃杀悲壮之能事,主用商调,商为秋之声,秋季草木摇落,天地将变严酷,嵇康以此比喻当时。曲渐进,则慢其商弦,与宫同音,即夺宫,喻示司马氏恣横无君,将行夺宫之事。嵇康以琴曲暗喻时局,欲使后代知之,其用意也如此,因此遭司马氏诛杀。你习此曲时,当体念他深意,方可演其神髓。”天罗敛容静听,一一默记在心,遂又抚琴,三五番后,渐入佳境。

正自欢喜,忽闻咍嘻之声,抬头看,原来钟二郎自斟自饮,不胜酒力,终于昏醉倒地,鼾声大作。天罗脱下披风,上前覆盖在他身上,回头时,吃了一惊。只见那黄毛鸟已经用爪子拆开包袱上的绳结,包袱中并无衣物,尽是黑色的大叶子簿,纸缝间露出许多黄纸小书签。那扁毛畜生嘴爪并用,翻看不已。

天罗好奇,上前取起一本,那畜生冷冷觑了他一眼,却不阻止。殷天罗才一翻阅,不禁蹙眉,只见书中文字横行,沿着纸从左向右,一行接一行,好似胡人文书,而字体也不是国中通行的字体,格局细密且相互勾连。

本书前面提过,殷天罗身兼三绝,分别是音乐、书法和星历。由于长期醉心于摹写古代碑文,他精通大小篆书,颇识钟鼎文和蝌蚪文,隐约感觉黑叶子薄中的怪字与当世文字相通,同源异态而已。于是他根据字形字理,结合古今构字方式,对薄中的文字仔细揣摩,很快就辨别出其中三四成的字义。薄书中的书写格式,基本是人名、籍贯、住址在前,引领注释若干,住址全在沧州一带,而注释则披露其人平生重大的罪福事宜,若年纪尚幼,则注释留空,或仅书一“无”字。如此推断,此簿应是幽冥点鬼之簿,此人必是阴曹使者。天罗越读越觉心惊,恐被察觉,连忙将叶子簿放归原处。

那鸟翻看须臾,合上簿,又叼又推,将书簿堆叠整齐,飞身用爪子抓起包裹四角,重新打结复原。然后它猛一纵身,飞到天罗肩头,附耳小声道:“你听我说,莫要插话。地上睡者,乃是冥界三大瘟将之一的玄瘟使者钟会,奉天命在此地散布瘟虫。天宫中有只传言鸟,恰巧于鸟架上闻知此事。它原来是本地地祗,甚是义气,趁外出传话之机,飞下来召集各部鸦鹊头领,预报祸事。众头领得知之后,相继率领本部鸟雀飞走避疫,以免沾染。大家恐瘟神怪罪,商议遗下一鸟,侍候瘟神,我不幸抽中短签,不能推托,只得投他麾下,由他驱策。适才我翻看名籍,粗略估算了一下,这次传尸病将取十七、八万人性命,一州之人,歼于此矣。你与他小有交情,他必不害你,你速速回家,带领亲友往南方避疫,过了黄河,方可确保无恙。此事万万不可向告知他人,他若恼你坏他差事,抓你如探囊取物,到那时,必定将你投入炼狱,受千般苦。此非多言之地,他既沉醉,你可不辞而别,珍重珍重。” 黄鸟说毕,飞返青布包袱之上,两脚一曲,伏下闭目不动。

天罗听此一番话,既疑且惧,不知所措,又想:“果真如它所说,祸不可测。智者不住险恶之地,且去,徐图后计。”遂不动声色,向鸟深深一揖,收拾炉具空车,快步归去。

入城,走在石板大道,两旁都是酒家货行,一望去,楼高无少于两层者,路上车马交横,人物纷然,一派繁华景象。天罗怅然而行,径归旅舍,旅舍主人出门笑迎,交割车炉讫,呼令稚儿为他打水洗面,同舍客人亦皆笑面致意,天罗强笑而答,心中不胜凄凉。入屋闭门,收拾行李,忽觉鼻中一酸,有泪沾洒,心想:“我乃太学生,薄受朝廷俸禄,如今百姓有丧乱之事,我若只顾保全自身,将来有何面目做官?”又想:“若如鸟妖所言,瘟神钟会原是奉天命杀人,此乃鬼神肆横害民,必诉诸于天地高真仙人,方可解救。”

于是天罗带备纸笔鸡酒,来到座落在沧州城南的城隍庙。城隍庙是鬼神派驻人间的使馆,这日庙祝不在,天罗自入,略略打扫布置之后,披发赤足,面向神座焚香、酹酒、恭跪,然后操笔一挥,写了一篇奏章,启奏大微帝君——有鬼神妄起灾劫,人命危殆,乞皇天庇护,词质意切,情理备至。写毕,烧于膝前。须臾,又书一篇,启奏祖师太上老君,内容如前,叩头烧之。须臾,再书一篇,启奏北斗孝悌王,叩头烧之。须臾,再书一篇,烧给九灵太妙金母。最后一篇,烧给阴司鬼王。回转又写,再奏大微帝君,再奏太上老君,再奏北斗神,再奏西王母,再奏阎罗王,文不停缀,一篇接着一篇,一轮接着一轮。三奏、四奏之后,忽闻更鼓之声,戌时至矣,天罗手腕几废,方才搁笔,忽闻神台上一声冷笑。抬头看,钟会身穿银色官服,神情澄正,居中而坐,手里拿着一叠黄纸,全部是天罗适才烧掉的奏章。身后一个小神,貌似城隍木像,垂头肃立。天罗大怒,将欲起身,却被身后两个小鬼扭臂叉头,牢牢按住。

天罗大声喊道:“既是鬼神,何故害人?”钟会道:“此地有恶俗,每逢秋季之末,居民都会纵火焚爇荒山,看火延烧。前后两条奉天命震护风水的土龙都被烟火焐杀。二龙冤魂,极怀怨愤,直诣天曹叫屈。上元宫大司寇——玉清神女李方明审理此事,准为其雪恨,公文已经下至阴曹公署,阴君令我到沧州布置灾劫。小子无知,枉为申诉,姑念你本心仁善无邪,现将你放逐出河北之境。此去慎勿多言,泄漏于人,若泄,教你终身喑哑,死后永坠炼狱。”

殷天罗野狐心性,见对方气焰逼人,便不再争论,嬉笑道:“上天有令,谁敢抗行。既如此,我当隐退,深愧狂妄无状。”此时,有一人从旁跪倒,伏地道:“属下情愿奔走补过,将他押送出境。”天罗看时,是一个高鼻大眼的黄衣书生,声音和早上见到的那只黄鸟无异。

钟会颔首许之,忽改容大笑,向天罗猛一拱手,拂袖而灭。城隍上前一步,坐倒在原来的神位上,敛容化为木像。天罗觉得背后一轻,回头看,两个狞恶小鬼亦反身出门,就地一扑,不复见。只有黄衣书生,无言相伴。

两人徐徐而起,礼拜城隍像后,联步出了城隍庙,庙外风月清朗。走到一株枣树下,黄衣书生停步,解衣露背,背上尽是淤伤。书生苦笑,反指道:“多言自误,得杖八十。”天罗愧道:“先生并非自误,是我莽撞,误了先生,今后望能补过,愿知姓名?”书生道:“在下慕容清,有一个绰号叫做鸟药师。”

天罗奇道:“鸟药师何解,慕容先生到底是人是鸟?”慕容清道:“我本南燕国鲜卑人,生前修道持戒,自称居士,尤其喜爱烧炼丹石,不慎误配朱砂丸方,中毒而死。或因冥府书吏疏忽,忘记派遣勾魂使者拿我,我死后不到阴曹,成了闲魂野鬼。后来我因故离开墓穴,飘游阳间,我师玄中教主见我被日光晒得狼狈毁裂,遂教我修炼羽虫道,羽化为飞鸟。如今我主身是鸟身,亦能随心变化。因为从前耽爱药石,略识医术,常为雀鸟医治病痛,所以本地神祗呼我为鸟药师。”

天罗听讫,稽首道:“原来是慕容先生,小弟乃四明山青牛派牟道人门下,与先生是同道。”慕容清亦稽首还礼,且道:“我奉命押你出境,倘无紧要事,便当启程,如何?”天罗道:“初更才过,城门深闭,且有军士巡街,禁人夜行。你我何不暂在树下休憩,待城门重开,便随先生去。”慕容清道:“我辈出行,不忌关锁。”

语毕,慕容清自怀中取出一只纸角,从中倒出些许药粉曰:“这是我配制的石盐发热散,你且吞服。”天罗一仰服下,逡巡,觉得全身烦热难耐。慕容清又从腰间解下一条长带,将殷天罗绕身绑定,末了,打了一个古怪的活结。

天罗笑道:“鬼神追人,走亦无益。我决不逃走,先生何须如此,若被做公的看见,不免麻烦。”慕容清不语,双手挽带,猛一拉结,天罗只觉身上一紧,整个人歘然缩小,慕容清每扯一下,自己都缩小一倍,眼前事物亦随之放大,到最后,眼前的慕容清好似一座高塔,而自己已经变成他手中的一粒绿豆子,腰带亦缩小似女子手上的银链大小,仍然牢牢将他缚住。慕容清飘耸而起,变成黄鸟,一口叼着绳圈,越空飞去。

天罗被他挑在嘴下飞起,不胜惊惶,高天之上,风冻如刀,冷彻腑脏,若非刚才服了发热的药粉,护住心腹,此刻大概已经僵死。向下望,危乎高哉,使人手脚虚软。这夜月色如昼,可以一览千里,沧州处于黄河下游,无高山大岭,平原辽阔,清寂如画,道路纵横,村镇甚多。少顷,飞过一处城郭,南北数十里,瓦屋高壮,街衢规整,或应是南皮。

殷天罗一时观星,一时望地,逡巡,心情渐渐安定,两眼却不堪风刮,只得闭目,遂昏然成寐。睡中迷糊慌乱,不甚安稳,直至被雁声惊醒,他惺忪四望,只见艳阳在天,已经错过了黎明。身下有一条阔河横贯而过,水色甚浊,河堤甚高,定是黄河。不远处有只巨鸟飞鸣,仔细看,是一头金顶白雁。

自从飞渡黄河之后,越来越多鸟雀在四周聚集,绕飞啼叫,聒声震耳。天罗猜想,或许是逼问鸟药师何事毁誓南来。药师衔环不应,又飞了大半个时辰,渐飞渐低,最后和鸟群一起,落在某处城郊的树林中。

药师踊身一跳,变成书生模样,双手捏弄绳结,每松一节,天罗身体便暴长一倍,直至复原,解脱而出。慕容清擎拳在顶,向四面礼拜,大声道:“我奉玄瘟大将军将令,护送某人到此,旋即归去复命。众兄弟不必疑心,今与他在此叙别,乞暂避。”众鸟哗然,呼妻唤子,四向飞散而去。

慕容清目送它们散去,方才转身,拱手对天罗道:“相识虽只两日,共过患难,情谊非浅。今仓卒道别,我心实有不舍,非不愿送你到更远之处,但奉命而行,须依时而返,免遭申斥。东南之城,即是禹城,你我就此分别,各自努力,后会有期。”

天罗才从天上下来,身体冷如水铁,舒展良久,方才解冻,问道:“真无一计,可救百姓乎?”慕容清默然。天罗又道:“先生自称药师,药师皆有救人之心,不避艰难,岂可默然就手?”

慕容清垂泪叹道:“某法力浅薄,有心无力,却不料道友之心,坚固若此。山东诚有一人,法力强悍,足以镇弭此疫。道友试去造访,若他特发慈悲,祸事定可缓解。但此案由天神审定,合情合法,阴曹依令而为,有理有据,道友从中作梗,不知最终得罪何人,三思三思。”

天罗道:“我不自惜,谁奈我何?先生教我,何处得见高人。”慕容清道:“南方东平府中,有一谪仙。论昔日仙阶,与上元宫审理此案的李方明名位相当;论情分,与李方明捻熟;论法力,则可与诸天菩萨抗行。他若干预此事,李方明必定撒手不管。他是我师玄中教主,如今隐居在东平城外悬钟佛寺背后的山丘之中。山中有一清溪,他每日必到清溪上游取水,你可前往岸边等候。”

天罗喜道:“既是先生之师,还请先生为我留下一二字,或者信物,以便与他结缘。”慕容清道:“何须信物,我师神通卓绝,远非钟会可比,或在此刻便已经算知你的来意。她若肯现身见你,自然答允所求,若不肯时,只会派手下的罗刹鸟出来,将你吃掉了事。罗刹鸟,哈哈,这个鸟名字,对天罗你大大不利,三思三思。”说笑讫,冲飞而去。

天罗遂入禹州城。禹州又名阳翟,乃是轩辕黄帝居住之地,夏朝在此建都。境内有一座钧台,相传大禹与华夏各部首领常在台上议事和宴会,后人吕不韦、韩非、张良、晁错、郭嘉等等,都是此地人士。

天罗一入县衙,立即亮明身份,索要马匹银两。县令听说他是高太尉家人,岂敢怠慢,立即命人为他烧了一碗最上乘的禹州羊肉汤,并为他准备了两名随从,三匹河曲马。

天罗换了一身光洁衣裳,带着随从,骑着捷马,直奔东平府。东平在郓州,禹城在齐州,相距约五百里,殷天罗驰马赶路,四日便到东平。天罗先打发随从入市集买了一车香菇木耳、瓜蔬豆腐之类的斋菜材料,雇一骡夫运送出城,捐赠给城北的悬钟佛寺。寺主持香池和尚欣然领受,并集合全寺僧侣,大开斋席。

席间,天罗向主持打探后山道路,香池止之曰:“本寺后山,除了供参禅者闭关用的一座精舍以及一处尼姑庵堂外,更无居所。上下数十里间,岩谷逶逦,云萝杳冥,时有蛇兽出没,不宜游览。且近日多雨,入山易遭雷击。”

天罗道:“小人性悦山水,平生仰慕谢灵运之为人,喜欢寻幽探源,不择艰难险峭,尽要攀游。东平既有深僻幽奇之地,亦不欲错失。”香池摇头道:“实不相瞒。据本寺前辈记载,后山深邃处,有一座古代东夷酋王的坟冢,敛葬之时,殉以美人、利器、珍宝等物,穷其一世之财富。那里恰好又是雷场,雨时便遭雷电轰击,千百年间,坟墓遭天雷拍打万次,随葬物因雷化生,变为精灵,四出游弋。山中樵采者,常常看见桌椅乱走,布袋飞空,恶鸟啸于林间,美女坐于冢上。若非本地人,不可入山,擅闯者必遭惊吓,且时有失踪,骨血无遗。郎君千金之子,何苦入此不祥之地?若有闲暇,何妨租一只小艇,驶往东昌的胭脂湖,那边有澄波万亩,极堪游赏。”天罗点头,却语他事。

是夜天罗留在寺中歇息,让小沙弥为他打来一桶井水沐浴,并将香烛、干粮、蛇药等物收拾停当,卷入布囊之中。翌日天未晓,天罗留书遣返侍从,挎起布囊,挑一杆哨棒,叫醒守门的小沙弥,只说乘早去东昌湖游览,出门离去。

绕过悬钟寺后,天罗沿一斜径疾行,路渐荒凉,时有阻塞。不久,来到香池和尚所提及的精舍,精舍被丛丛蒿莱包围,看来久无人住。舍前流过一条长溪,溪水浚急,激石有声。天罗走到溪前,但见溪阔两丈,水清见底,碎石粒粒可数。他心道:“此必鸟药师所言,玄中教主每日打水的溪涧。此溪溪源不知在何处,玄中常在上游取水,我当逆流访之。”

他于是不由径路,沿着溪流一侧,攀萝摸石而进。溪边有不知名草,草叶劲利,频频划破天罗两手,一时间血痕斑驳,天罗用布条包住手掌,奋力向前。

逡巡,来到一片石滩,滩左是八、九丈高的石崖,滩右是奔流之水,水岸间有一块光洁平滑的长石。天罗疲累,遂到石上歇息,因见溪水清浅,弯腰欲饮。此时,忽于倒影中看见一头巨鸟,探头欲从身后啄他。天罗急忙回身,奋力将哨棒向怪鸟颌下挺去,重重戳了那畜生一下。那鸟痛得大吼一声,倒退七八步,平伸两翅,睁着一对铜铃般的巨眼,怒视殷天罗。

天罗生平从来未听说世间有此等巨鸟,这畜生光是颈长就有三尺,站立时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身腹肥壮如牛,与身腹相比,翅膀则稍显短小,两脚粗长,远胜于人。如此规模,足可与虎匹敌。

天罗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跳下长石,耍棒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之势,与鸟对峙。还好,此刻他想起慕容清提到的罗刹鸟,遂呼喊道:“罗刹鸟!鸟药师教我到此,求见玄中教主。且去通报,休要凶横!”

那扁毛畜生原本极是愤怒,恨不得冲上前一脚将他踏杀,啄食干净,听他如此说,怒气稍解,低吼一声,迈开大步跑入溪中,踏着浅水飞奔而去。此鸟原来不善飞行,迈行却疾如奔马。

天罗见它去远,方才松一口气,回到长石上,俯身饮了一口溪水,水味甘凉。却在此时,头顶猛地大震一声,震得天罗口吻皆黑,差几乎摔入水里。这雷全无先兆,声势却如天拆地裂,几可杀人。雷讫,飞雨飒飒而至,天罗无处遁逃,只得卷缩在山崖突石之下。

良久,风雨消歇,天罗全身透湿,好似溺水得救之人。放眼四望,只见山中光景鲜媚,树木葱秀,天上更无纤云,只有一条长虹,霏然五色,横贯在虚空之中。天罗叹赏不已,忽觉噤冻,心想:“沾湿若此,不如到溪边脱衣晒身。”

此番是他第三次登上长石,俯首一看,大感诧异。适才他于石上饮水,明明记得水高及石之半,雨后山溪,理应涨漫,何以水位竟然低于之前?天罗思之良久,未能了悟,一抬头,望见虹霓蔼蔼,虹脚似驻于前溪,恍然大悟。他前年随高廉去查抄大臣府邸,曾经得到一本手抄书,叫做《梦溪笔谈》,著书者乃是神宗朝一个有大聪明的人,名叫沈括。书中有一段,说这沈括出使契丹,到了极北的黑水境内,曾经亲眼看见长虹挂于两涧之间吸水。所谓长虹饮涧,虹者实乃天神汲水之物,雨后溪水减少,必是此虹吸水,将水引到别处。鸟药师说,玄中教主每日在此溪上游取水,难道此虹是仙人化生?

天罗不敢怠慢,连忙从布囊中拔出三炷香及火折子,可幸都未沾湿。天罗燃香,面向虹霓,伏在石上虔拜,口中念道:“东京太学生殷天罗求见玄中教主,不避艰难。哪怕前面有一座剑山,或者千个罗刹鸟,万重火雷阵,若不死,也要向前。”

虹霓听毕,众色合一,化为耀眼白光,飞落在天罗身前。天罗抬头,只见眼前多了一个小尼姑,年可十六七岁,仪容端秀,一身素白法衣,似有皓雪之光,腰间挂着一个老葫芦,手中拿着一个小手炉,卓立于身前。而她背光而立,脚下竟无一丝身影。天罗心道:“鬼无形,神无影,这女子必是神仙无疑。她既化身佛家尼姑,如何又自称玄中教主?”

诸位,这田四非乃本系列书的重要人物,原本是上元宫的玉清神女,何以出家为尼,又称玄中教主,且待后面故事中解说,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当日,天罗正踌躇,尼姑竖起单掌,开口道:“浪狸猫儿,真聪利,识穿我把戏。我就是玄中教主田四非,沧州人焚杀神龙,天将报之,与我何干?”天罗顿首道:“教主容禀,小人闻诸教教旨,都要拯拔生灵。如今河北东路沧州地面有奸鬼散布疫疠,若发,则彼方数十万军民,一时遇疾,辗转相染,死者难计。圣贤修功德,证大道,正在此时。且沧州乃关防重镇,国家门户,若受此浩劫,军民将奔散而去。疫症平息之后,契丹人必定乘此空虚,举兵相攻。两国交锋,哪得卒解,到那时,天下又多男征女旷,父寡子孤之事,河北更是碎人场。小人不胜冒昧,特来登山,请教主开恩,出关救护众生,教主万莫推辞。”

田四非听他说毕,慨然动容,吁叹道:“缘业先定,吉凶乃来。换我身处李方明之位,亦须如此判。钟会是瘟神而非奸鬼,灵命既定,他这等身在地府的卑屑执事之人,何敢有违?由我原意,欲教你在山中多受两日辛苦,以免将来被你坏了公事的人记恨于你。但你适才一番说词,大张慈悲之意,仁者用心,固当如是。我若不依从,未免甚违情理,罢了罢了,被你拖下这一趟浑水了。”

天罗想不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高兴得连连叩首,再三道谢。田四非坦然受之,受礼讫,一手夺过天罗手中的残香,夹在指间,一手依旧拿着手炉,头望苍天,展开两手,扮出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道:“方明,方明。这浪子远来求我,我不幸被他识破,形迹败露,受了他大礼,只好任他指使而为。我如今就好似他手中的法器一般,你将来追究降罪,要宽贷我,通通降在他身上,不必客气。”

天罗听她如此祝祷,暗暗好笑。却在此时,天上有一只白鸺鹠翩翻而下,一泡鸟粪,正正撒在田四非的光头上。便讫,腾飞入云,不知所往。田四非微笑自若,殊不介意,弃了残香,抽出手帕将头上的污秽之物拭净,对天罗道:“适才你见到的,就是上元宫的大司寇——玉清神女李方明。抛砸粪便,真似你们狐狸作祟的行径!你起来吧。”

天罗欣然跃起,田四非将小手炉交给他道:“这个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天罗连忙道谢,接过手炉。炉中不知放置了何样炽炭,触手便觉有一股暖流,沿着经脉留遍全身,他通身发热,衣衫上的雨水都随热气蒸发。

田四非又自怀中取出一张红符,一枝小秃笔,先将符纸折作纸船,船长三寸,然后弯腰,用小秃笔蘸上溪水,在船弦两翼下各划了一笔,下笔甚遒利。画讫,将小笔架在纸船上,一起置于溪水之中,教殷天罗跃登纸船。

天罗略一迈步,身体已进入纸船之中,宽窄恰可容身。却不是他变小了,而是纸船变得如同真船一般大小,纸皮坚韧,全不畏水,那笔杆亦已经变成一支长桨。

田四非随后登上船尾,船便凌波而行。她撩起衣袖,左右操桨,驱船沿溪流飘行,溪水迅急,船行如箭。行至曲转处,舟船忽地离水,腾空入云。天罗探头出弦,只见适才田四非所画的两笔水迹已经化成两条青龙,张鳞奋爪,夹船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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