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停云四首 -- 游识猷
陶潜作。
停云,思亲友也。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其一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又是一个雨天。
今日我撑伞走过人声鼎沸的街头。
很荒谬地想起出埃及的摩西。他穿越红海,不沾滴水。是奉神的旨意。
而当我穿越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间,只是因着自己的意愿,与世疏离。
那些热闹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与我无关,而已。
到六月十五,我便与你分别七个七日。
走在路上,看着身旁呼啸而过的车辆。心中回想起的,却是小学时,你用自行车载着我上学,一路教我认各种车子的时光。
“那辆是什么?” “拉达。”
“那辆呢?”“波罗乃兹。”
那时候满街跑的这两种车,我再没有看见。生产它们的厂家,现在都关门大吉了么?
当时本地有的最好的车,不过是一辆灰色的加长林肯,车尾有类似半个时钟那样的装饰。还有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后备箱上有金色的圆盘状饰物。
我们就给它们取个外号叫“半个时钟”,以及“大圆盘”。有时我自己回家,看到“半个时钟”停在路边,就兴冲冲地告诉你,然后我们就一起跑去绕着它围观一周,收工回家。
后来,我见过无数好车,但再找不回和你围着“大圆盘”那一刻,纯粹欢喜赞叹的心情。
其二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前一段中学老友阿堇来家里给你上了一炷香。
我虽然感动,但也有些许不安:“你不是基督徒吗?上香可以吗?”
她耸耸肩,“没所谓的啦。”
于是我们去了湖畔的一家小酒吧,不算吵,适合说话。
她说起你当年最好说话,我们找你帮开请假条,你就摊一张白纸在桌上,取了钢笔,沉吟一下,问我们“今天你俩打算生什么病?”
然后我俩就有了无数逃学出去晃的美好时光。
我大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那时我觉得许多作业属于机械重复意义不大,于是和班主任打报告申请不做作业。班主任气个倒仰,咬着牙说你能拿到家长的同意我就同意。当我拿来你签的同意书,办公室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眼镜。
后来老师还是信守承诺,我成为本校史上第一个特批可以不做作业的学生。
你看,那么多人说你宠坏我,不是没有缘故的。
后来她问我,虽然现在说这个太早,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如果你妈妈再遇到别人,那时候你打算怎样?
我笑与她说,你说得太晚,我早已经和我妈说过,如果她再遇到合适的人,我绝对赞同,而且替她高兴。
我知道你,也会高兴。
其三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同一个晚上,阿堇问我,你父亲确实走的太早,你现在怎么想的,可有什么遗憾。
我苦笑一下,我这辈子一直自己做选择,绝大部分的我都无悔亦无憾。如果说最大的遗憾,其实是为了我未来的孩子。他们原本会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外公,只是他们没有机会见到他。
老友也叹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爸是我们上一辈中难得的能超越他们出身的年代与环境的大人。有时我很难想象他从未出国过,因他许多观点完全是最国际化的视野。他原本可以教你的孩子很多很多……
我点头说,我上大学那年,我家送了我临别赠言,所谓“四不一没有”:我爸说了两不:不要出车祸,不要碰毒品——因人生可以犯很多错误,总可以重头再来,但独此二者,没有后悔药好吃。因我是去北京上大学,我妈又加了两不,一不要参加政治运动,二不要去攀岩登山——我想我妈那时候看多了一些社会与山难新闻。
她问,那“一没有”呢?
我耸耸肩:就是“没有别的事了,你可以滚了。”
她大笑。
其实,除了那临别赠言,你还教过我三件事。
第一件事:做个好人其实是会让自己过得比较愉快的。
第二件事:自己做决定,自己负全责。
第三件事: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格局。
第一件事,我直到很后来才相信。而从前我与你争论时,你只是包容地对我笑笑而已。
如今回想起来,我自作聪明做的蠢事可真不少。你曾笑道要为我编撰《自讨苦吃系列》之一、之二、之三……之一百卷。
以后且待我自己编了烧给你罢。怕是一千卷也打不住呢。
那天酒过三巡,阿堇感叹,“我这一生认识的真正看得开的大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爸,一个是我姨丈。”
我便听她说她姨丈的故事。
阿堇的姨丈,两个月前忽然一条腿不能动。去了医院检查——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脑部。医生承认治疗意义不大,但也不敢冒险让他出院。
一开始自然都瞒着他,但他自己猜到了,召集大家表态说:“我这一生回想起来,觉得已经过了很多快乐的日子,现在走也没什么遗憾的,如果治疗代表我必须一直呆在医院里,那么我选择放弃。”
他的儿子——阿堇的表弟最后咬牙拍板,“我爸一辈子是个痛快的人,我现在也让他痛快的走。”
于是,老友就和表弟两人一起时不时地从医院里把姨丈偷背出来去吃他最爱的路边摊,吃完再偷运回医院。
我听到这个也大乐不已,拍桌笑道,这种事情果然像我爸。
医生后来也妥协了,就放姨丈回家去。
现在老友表弟每天就带着他出门,想干啥干啥,想吃啥吃啥。虽然因为肿瘤转移到脑部的缘故,有时有些癫痫一类的症状,但是其他大部分时候,姨丈很快乐。
阿堇说完这个故事后沉默了一下,再度满上一杯酒,对我道——
来,这一杯,为了你爸痛快的人生。
我亦举杯,一饮而尽。
其四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昨夜我自斟自饮,下酒料是世界杯的阿根廷首赛。
比赛很精彩。
我只是不能不想——倘使你在场,倘使你在场。
记得你教我越位规则,我听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
“咦,这怎么不算越位?”
“怎么这个又算越位了?”
你就慢悠悠地剥着花生,喝一口啤酒,再耐心把越位判定的几个要点与我说一遍。
说完你问我,支持哪队?
我就双眼放光地说,阿根廷与英格兰。
你当时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大约是那种“我知道我生的女儿历史地理都不太行但没想到这么不行”的表情。
你问我知道英格兰和阿根廷是死敌么?哪有同时支持一对死敌的道理。
你又喃喃自语:“以你的个性,欣赏阿根廷的踢法我倒能理解,可英格兰那种长传冲吊的你居然会喜欢?”
我赶紧把当时美貌正在全盛年代的小贝海报拿到你面前示意。
不出意料地听到你笑着摇头叹息。
当我问你喜欢哪队,你还是选了巴西,用赞叹不已的语气,与我说起济科当年风华。
我听完也是心向往之,立刻拿来巴西队全家福一通研究。
然后遗憾地告诉你,实在找不到一个帅的,燃不起支持的热血。
你大笑,说,不可救药,不可救药。
十二年,一个轮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昨夜我边喝酒边看球,间或与朋友发短信发几句议论。
不是不愉快的。
只是陶潜那句诗怎么说?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并不是没有别人了,只是我实在思念你。
渴望与你再说几句,而终不可得。我心中憾恨无限,但也是无可奈何。
与子之别略多白醉。
勿我为念不改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