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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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二回 碧云悠悠兮江水东流,心似飘舟兮载痴载愁

张夫人去后,有个矫捷的褐衫人握着两片檀板走上石台,此人便是董均身后的少年。只见他打了两声竹板,大声道:“诸位仙灵,小弟马麟,江宁府人氏,乃是董均先生的人间弟子。今日我追随我师到此,虽无李前辈、霍太子和张夫人那样的惊世本事,也要登台为大家弄一场杂耍,以博大家一笑。大家若要看时,为我擂一擂地,助我声势,如何?”妖精们哄笑,一同顿脚,跺得那山谷咚咚鸣响。

俄顷,马麟击一下板,群妖住脚,马麟向四周擎拳顶礼道:“多承大家赏光,兄弟献丑了。”只见他将檀板分开一边一块,束在手肘内侧,又从腰间抽出一支铁笛,两肘击板,用鼻气吹动铁笛,口中竟又唱着为人送葬时唱的挽歌,眉目腮额同时随着声气攒动,容状十分奇奥搞怪。

柴进乍看不觉失笑,然而转念一想,又觉骇异。如此戏弄,真乃神技,单说鼻吹铁笛一道,就匪夷所思,口鼻并用,不知如何御气,更见功力。那歌声清朗轻飏,笛声和檀板声有如一文一武,左右辅助,五音六律莫不协和,即便三头四臂之人,亦不过如此。柴进正看得入神,忽闻周围一阵躁动,原来竟有许多小蛐蛐从地缝里钻将出来,震翅相和。

马麟唱毕,赢得满场喝彩,欣喜下台。董均从他手里接过檀板,踏着木桩子来到石台上。董均身后原有一群身穿鸟服的妖精,手执八音乐器,分别有方响、磬、埙、腰鼓、凤头琴、琵琶、箜篌、柷、竽、排箫、长短笛等,列队跑到潭子正前方,面向石台,分两部肃立。

董均团团一揖,高声道:“我等今日来,为大家演奏《四时之章》。”言讫,手执檀板,压中轴立定。只见他“破~破~破~”拍板数下,妖精们依着节奏,调抚丝竹,反促之。董均收板,随着声韵缓步于台上,轻声吟唱了两句,引领众乐器起奏。

所谓《四时之章》,乃是董均在山中收召鬼神,参考古代乐师制作的乐律,历时一年编撰而成的奇曲,能用音韵调动四时五行,是真正能与天地共鸣的大乐章。

奏乐之时,老妖小精们分别持有十二种乐器,加上董均手中调度众乐器的檀板,合共十三款声乐。每款声乐何时入主,何时和应,歌者何时鸣唱,何时齐唱,都有极严谨的分寸制度。董均居中调度,如大将排兵布阵。

全乐章共分十三个短篇。春三篇,曰《雪融》、《重生》、《嫣红》。初奏《雪融》,山中弥漫着一股湿冷透骨的寒气;次奏《重生》,则有东风瑞云,被乐声召来,寒气蒸发,山中变得晴暖明媚;再奏《嫣红》,则山上山下的草树全都在乐声的催动之下焕扬生机,野花吐发,缤纷夺目。《嫣红》之后有夏三篇,曰《朱华》、《焦泉》、《白云》,三篇奏时,山中阳光熇然,柴进觉有微汗,四望繁花已谢,绿野青润,虫鸟和鸣。夏曲后复有秋之三篇,分别曰《流金》、《落叶》、《吹蓬》,乐声高飙,唤得西风吹来,木叶乱下,一片摇落肃杀景象。下接冬之三篇,曰《凝阴》、《冰河》、《沉云》,乐声冷酷,惹来朔风振振,雪屑飞撒而下。末篇名叫《闰月》,由凤头琴伴董均独唱,曲词有通仙之意,陈述众生感激诸天洒阳光,降雨雪的哺育之情。

忽焉檀板一击,万籁俱寂,董均从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沥酒三杯。一杯抛空,酬谢众神;第二杯敬众乐手,乐手们拱手答礼;第三杯敬四座看客,看客皆无言拜服在地,柴进亦随众而拜,满心虔诚敬肃之意,久久不欲起。

山中的草木经过董均这一番催折,全都变得颓废不振,叶叶下垂,疲惫不堪,舞草更尽数偃伏在地,奄奄一息。柴进甚至察觉连谷中的土地都被草木抽取得有点干涩,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少顷,再有三个魔怪登台,为首者是一个霜眉雪须的胖老翁。他先向岸上的董均鞠躬,再向观众作揖,朗声道:“诸位,我乃胙城城隍庄亦谐,这两位是商山彭侯和灵河镇的无解先生,我们三个,原定在董君之后接续演出,由我压轴。今董君在前,神妙演变,草木为之变色,天候为之驯服,斯已不是我等可以冀及,非有大聪明者难以至此。大家今日来,能够听到这等大才大气的乐章,兴致想必已经满足。乘兴而来,兴尽即返,方称美满之会,今日的聚会就此结束。我辈归山,势将各自努力,他朝更有所成,另觅好日,再为大家献技,大家保重。”言讫,相继下台。他说的是实在话,众妖精都无异议,复又相互告别,沙沙噗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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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猛然吃了一惊,心想:“都去,她也要去,如何是好?”两眼望向张夫人站处,只见伊人已解下背上长剑,向随叔卿轻声吩咐了几句,随叔卿点头答应,接过剑,快步送到董均面前。董均一愕,抽出宝剑看了又看,称赏再三,将手中的檀板交给马麟,让他将檀板回赠夫人,马麟兴冲冲去了。

柴进见人家交致礼物,怅然若失。正不快,忽觉手腕被人轻拉了一下,转头看时,原来是宋皎皎,笑吟吟地看着他。柴进“嘿”地一笑,惭愧道:“那美人端的夺目,一时看得痴呆,五妹莫笑。”宋皎皎道:“此所谓振古绝色,大哥爱之不舍,也是常情。大哥再看一会,我且走了。”柴进道:“五妹珍重,五妹向何处去?”皎皎道:“我姐妹仰慕董均才气无双,决意追随之,今后长在他左右,以备指使。”柴进笑道:“五妹三思,无乃后悔。”皎皎笑道:“倘后悔,离开便是,又有何难?”柴进大笑,送出数步,挥手而别。

别过宋皎皎,慕容清走近说道:“若非官人冒险挟带,在下万万不能离开地狱,重生之德,不敢相忘……”柴进打断他道:“此是小事,既无惊无险,我将忘之。慕容君不要再提,再提,我可不高兴了。”慕容清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虽然可以飞送官人返回横海郡,但这飞送之法,甚伤人体魄,官人若不争朝夕,还是乘舟船归去为好。我本该护送官人,只是如今恰在滑州地面,我在修练变鸟前,原本是慕容鲜卑之人,担任过南燕国慕容德的参军。滑州滑台是慕容德建都之地,我心追忆旧事,殆不可止,极欲前往旧时城阙凭吊一番。可幸官人有宝镜护身,必保无恙。你我暂别,改日再聚,如何?”柴进道:“先生有事且去,他日到我庄上聚面,痛饮未迟。”遂长揖而别。

柴进又与霍香、田蔓生、孔青青等一一道别。别讫,随叔卿到,说道:“老身如今住在西北相州隆虑山虎口岩下的张相公别墅之中,是处荆榛蒙密,出尘俗甚远,乃是神仙避世之地。少主与老夫不是外人,若有闲暇,可来相访。只需如此如此便到,中途若遇鸷兽妖怪挡道,少主但念咒语‘婆珊婆演底’,彼必后退让路。”柴进默记在心,虽有千言万语要问,无奈随某有新主等候,只得与他挥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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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时,妖怪们散走殆尽,衫树精也翻身沉入水底去了,只剩下柴进一个人在山谷中往返走动,最后,停在张夫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忆想伊人,无由结缘,只觉得神魂恍惚,有如曹植之思洛神,恋恋不已。

渐黄昏,山中风起,柴进忽觉有一丝暖意缠绕上臂。他用手一抓,原来是一件黄白色的流云绡披,随风飞荡,触及他身。绡披香洁缥缈,执之似不着手。柴进回想,这绡衣应该是宋家姐妹的衣衫,她们急急追逐董均离去,想必在匆忙间把起舞时解下的披风遗忘在此。柴进见材质珍异,主人或将返回寻找,便留下来代为看视,此是他们沧州人看见失物的风俗。

如是过了许久,天既黑而主人不至,柴进恐那绡衣被风露沾湿,遂叠起来放置怀中,爬上南矶的柳树枝丫上歇息。拟待明朝无人来取,便将披风系在树上,刻字留言离去。

睡至中夜,忽闻树林中有惋叹之声,柴进夜宿荒野,甚为警觉,疑是妖魔猛兽出来徜徉,连忙蹑着手脚翻身伏好,探头向树下张望。原来是董均并宋昭昭、宋皎皎两个在林间徘徊搜索。却如何看得真实?原来这两个女郎是火精,身上带有神光,如灯烛光,日里不觉,晚上泛照数丈。

柴进跳下树,大声道:“若寻绡披,绡披在我处。”语讫,从怀中取出薄衣。皎皎“啊也”一声,拖着宋昭昭走近前来。双方施礼讫,柴进将绡披归还,宋昭昭欣然接过手,说道:“这绡衣是我自小随身之物,弥足珍贵。今日有失从容,几乎痛失,可幸有君子为我保存,不然,此刻怕已被风吹到爪哇国去了。”柴进道:“此物与小姐缘分长在,纵使稍稍分离,总归要回到小姐手中,在下不过恰逢其事而已。”皎皎向宋昭昭和董均略略介绍了柴进来历,又向柴进道:“我姐姐是宋家第二孙。”

柴进对董均道:“古人云,大乐与天地同和。今日得见大师神通,竟使阴阳倚伏,风候变转,我方信服其言。”董均道:“多承谬赞。小弟对音乐之癖爱,乃天性使然。我自幼便耽玩乐器,以至废寝忘食,父亲恐我痴死,常常夺我烛火,匿我乐谱,使我深受拘束,遂卷起乐器离家,独自在深山中结庐修行。山灵们常来听我吹奏,久而久之,与我结为忘言之交,虎狼赠我肉食,猿猴赠我野果,山神赠我酒浆,鹊鸟赠我谷物,我既不愁饮食,便花了一年时间专心编写这一套组曲《四时之章》。”柴进赞道:“此曲体理玄奥,感天动地,使人叹为观止。”董均道:“一时偏锋之作,实不值得如此称许。适才庄亦谐向我辞行,临别曰,《四时之章》虽奇,终究是逆天而为,近于魔道,不宜滥施演奏,以损天威。我深然其说,归去当闭关,重读诸子经典,再寻至真妙境。”柴进知道自己造诣与人家相差太远,便不再深谈,吁嗟点头。

宋昭昭忽道:“官人怀中有一件至宝,可否取出来一看?”柴进推说道:“凡夫俗子,何来至宝。”皎皎道:“大哥有所不知,世间珍贵之物,必生宝气,若无法力禁制,则宝气腾逸,有眼力者一看便知。大哥怀中似有利物,宝气森森然,若非短刀,便是短剑。”

柴进见她们这般说,不便隐瞒,遂从怀中取出铜镜,说道:“刀剑无有,若说有甚非常之物,大概就是这一口铜镜。领我来此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这口镜子反射的镜光极为霸道,轻易不可出示,以免误伤仁善之神,无辜之鬼。你们要看,只可隔着镜匣观看,万万不可拔出。”宋昭昭看了一眼,笑道:“不妨,镜精护主而已,我等对官人全无恶意,他也不会用神光来厌我们。”柴进见她言之凿凿,遂将宝镜交付她手道:“既如此,有劳宋二姐为我鉴别。”

宋昭昭毫不迟疑,“唰”地将铜镜从镜匣中拔出,平放在眼前缓缓晃动,一边凝看,一边说道:“但凡用五金打造的宝物,粹炼时洪炉中必有火精隐伏,暗中襄助。就这煅烧的色泽而论,应该是我们的二叔宋烈参与其事。”她秀眉一蹙,忽道:“我知道了。”只见她将镜合在掌中,碾压揉搓了几下,那镜忽然顺着纹理裂开,嘡的一声劲响,弹开化作一口腰身阔窄不均的利刀。

柴进惊愕,宋昭昭从容将锋口放近鼻前嗅了一下,颔首道:“此乃越王勾践在昆吾山用赤精石砺造的八件宝器之一,名叫‘却邪’。屈折为镜,舒展为刀。刀长二尺四寸,按古代制度——八寸为一尺,即三尺刀。”柴进想起数日前曾经梦见石婆婆告诉他:“此镜乃是昔年越王勾践在昆吾山锻造的八件宝物之一……”与宋昭昭之论一般无二,遂点头不已。

宋昭昭又用指甲在刀身上轻弹一下,宝刀长鸣,昭昭赞道:“好刀!”又曰:“此刀刀身有水波之色,轻利无以复加。”赞讫,将刀重新掰回令箭状道:“折刀为镜,则可以攘除妖凶。镜光悬照之下,百邪不能隐身,因此勾践将它命名为‘却邪’。你看,把柄上的两个凤纹字,便是却邪。”说毕,将镜交还柴进,柴进仔细摩看,刀把上果然有字痕,甚暗淡难识,往日只当作雕花,今经昭昭一说,依稀可辨是“却邪”二字。

柴进叹道:“倘非二姐拆解,殊不知这铜镜里头原来有许多玄机。”宋昭昭道:“此镜还有一般用处,月圆之夜,可将此镜放置于月下,风中阴露就会凝结在镜面上,集此露水配药,可以辟除一切热毒之病。”柴进叹异。

宋昭昭又道:“此物原是越国铸造,越亡国后归楚,楚亡国后归秦。秦始皇为了防止妖怪袭击,时常配戴在身。秦始皇身边有个术士叫徐福,善观地气,曾进言曰:‘三川一带王气太盛,宜在其关窍地穴中埋藏至宝之物,以镇压之。’祖龙遂割舍宝物一十七款,交给徐福秘密掩埋在现今河南府各处山腹水眼之下,并敕令当地木石妖精守卫,其中就包括此物。经一千三百年,妖精想必怠忽,为官人所得。此物不但神通广大,更知择主而侍,今既肯停在官人之手,足见你福缘深厚。”

柴进抚镜笑道:“若非二姐为我鉴宝,虽持之一世,仍是懵懂主人。经你一番解释,方知福从何来。”宋昭昭取过铜镜收入镜匣中,双手奉还曰:“此物只能治恶魔,不能治恶人。凡有妖魔暗生邪恶之念,欲对官人不利,辄可用镜照杀之。其法力强横,官人平日最好将它藏于镜匣中,以免惊吓过路鬼神。”柴进答应,收镜入怀。

当下既有光明可藉,柴进遂与董均等联步出山。正闲谈,忽然看见前面灌木丛上有一只两丈长的多脚怪,徐步爬来。近看,原来是一只大腹便便的紫背螳螂,青头赤眼,两臂悬空,如提着两口锯刀。这妖精据住前路,摇动着三角形的头颅,瞪视柴进等,柴进悚然后退,下意识摸镜,却被宋皎皎伸手按住,轻声道:“它是朋友,大哥安心无虑。”

此时又见一人在螳螂身后走了出来,乃是董均的弟子马麟,施礼说道:“师傅,壁山神要亲自送我们出谷。”董均连忙向螳螂神施礼,又为柴进引见:“这位是壁山神,绰号双刀郎,是此间的主人。这位是沧州柴进,绰号小旋风。”

马麟在旁边听见,“阿”地一声,上前问道:“莫不是住在横海郡的现世孟尝柴进?”柴进笑道:“正是区区。孟尝甚的,愧不敢当。”董均道:“这位是马麟,吹得双铁笛,使得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江湖中人给他取了一个雅号,称他做铁笛仙。”柴进道:“我道是哪个马麟,原来是秦淮河畔的铁笛仙,久仰大名。”马麟道:“我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近年飘荡江湖,多曾结识绿林朋友,常听他们说起哥哥大名,心怀仰慕,不期今日有缘相见。哥哥站定了,先受马麟一拜。”言讫倒退一步,曲躬深深一拜。

柴进连忙扶起道:“你我都是江湖中人,何须多礼。兄弟既有音乐之性,又有幸追随董君学艺,真是福气。”马麟笑道:“我四处流浪,走到浑州东平府,因为缺少盘缠,便在山林里伏路剪径,做那没本钱买卖。买卖未做成,却巧听见我师傅在岩上吹笛,遂上山寻他,定要自称弟子,追随他学笛。他甩我不掉,只得就范,至今已有小半年。”大家听了,都笑。董均道:“你呀!五心不定,境界尽于此矣。”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螳螂精忽然将头伸到地面,宋昭昭道:“走吧。”遂和皎皎变成两只指头大的萤火虫,附着在螳螂头顶的两根触须上。董均向那螳螂精拜了一拜,方才爬到它项上坐定,柴进亦拜,坐于董均之后,马麟居最末。那巨虫昂头负着三人,在树顶上连飞带跳,转眼之间便将他们送出山林。

三人下了螳螂,那妖精倏忽一变,变成一个身披紫袍,手执两口大金刀的瘦面豪客,向他们道别。大家正说话,宋皎皎忽地一拉柴进衣角,将他拖到一旁,小声说道:“大哥心事我知道。张夫人身边跟着一个人精似的小老头子,我在他身边经过时,微微嗅到一阵疥疮溃烂所发出的气味,应该是感染蛇毒之后,未得彻底清除的病症。此疮状似榆钱,患者常有奇痒,病处如遭虫蚁爬行,时刻不安。我赠你斑蝥干一只,红艾绒三厘,两者齐攻患处,即可使毒疮枯死。大哥持此去隆虑山寻他,兼看美艳,如何?”

柴进道:“那老人姓随,如今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岁。原本是先皇旧臣,份属我的长辈。他既身受病苦,我自当尽早前往救助,多谢五妹关爱。”皎皎从袖中取出一只黄黑斑斓的斑蝥干,一卷粉红色的艾绒,交付柴进道:“我也是看你两个说起话来老泪纵横的,才把这些给你。我再说一样,这随老儿现今的主人,张夫人的相公可是我们灵界中一个惹不起的尊者,浑号陷河神,我爷爷说他脾性狷狭,多反覆,你去拜访看看就好,要知分寸,不要惹上麻烦。”柴进道:“多谢五妹提醒,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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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山林外告别讫,壁山神返身飞入天台山,董均往山东,柴进向河北,各奔前路。柴进一心想去隆虑山探望随叔卿和张夫人,遂从白马津渡过黄河,一路经过袁绍兵败的黎阳,文王演《周易》的汤阴,最后来到位于隆虑山麓的林虑县城。

柴进走进县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挑张小方桌坐下。酒保唱个喏,笑问:“客官吃酒还是住宿?”柴进道:“我先吃饭,然后在贵店入住一宿,小二哥为我准备一间上房。”酒保答应一声,又问:“客官,打多少酒?”柴进道:“打一角酒,再给我配些好肉食。”酒保道:“本店有上好的烟熏猪杂碎,客官要不要来一盘?”柴进道:“剁半斤上来,还有什么?”酒保道:“还有早上蒸起的栗子甜糕。”柴进道:“也要一盘。”酒保笑嘻嘻地去了。

移时,酒保烫酒上来,满满地筛了一碗,陪笑道:“这是本地最驰名的老黄酒,名叫盘庚酒。客官先尝一口,下酒菜马上热好。”柴进点点头,心道:“盘庚不认识,盘庚的侄媳妇‘妇好’我倒认识,如今在地狱里做鬼王,端的是一个凶悍的婆娘。是了,这一带是殷商兴起之地,难怪取这名字。”他捧起酒碗吃了一口黄酒,那酒酒香浓郁,酒味醇和,柴进赞道:“好酒!”心想:“难怪古书说殷商人嗜酒亡国!端的酿得好酒。”

须臾,酒保捧上来一盘熟食,夸口道:“这是本店用特制的草药老汤卤过的薰制猪杂碎,客人吃了,个个回头。”柴进一看,盘里头有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腰子等等,外焦里嫩,嚼之风味独特,极甘香。

柴进竖起手指赞了两句,让酒保坐下来陪他吃酒,问道:“小二哥贵姓?”酒保道:“俺叫刘三旺。”柴进道:“原来是小刘兄弟。我姓柴,沧州人,欲到隆虑山探访一个相识的隐士,这县城里可有熟悉山中情况的向导?”刘三旺略一寻思,答道:“此间有一个渔猎为生的中年人,姓韩,长得又黑又壮,大家管他叫韩黑獭。黑獭从小就在隆虑山出入,春夏采鱼鳖,秋冬猎狐兔,不时卖给本店。小人今日早上还撞见这黑厮推着水车在街上卖鱼,官人若有心雇他,俺这便到他家把他喊来这里说话。”柴进问:“此人娶妻未,家中尚有何人?”三旺笑道:“他在镇上有妻有子,是个极依本分的稳当人。”柴进道:“既如此,有劳小刘兄弟引见,合我用时,定有报答。”三旺喜笑,到厨房走了一转,捧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翻蒸栗子糕,请柴进稍候,快步奔到街外去了。

柴进自喝酒吃食,等了半晌,酒保带来一个黝黑壮实的山里人,那人操一口生硬的林虑话问:“我是韩黑獭,官人想去隆虑山什么地方?”柴进请他坐下,问道:“我有个朋友,姓随,隐居在虎口岩,老韩可知道虎口岩?”韩黑獭怔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字,不曾听过。若说好似虎口一般的岩洞,则不知有几多。我孤身入山,甚少摸索洞穴。”

随叔卿曾经向柴进详细交待过前往虎口岩的道路,柴进回想了一下,打听道:“你可知道洹水尽头有一片水泽?”韩黑獭道:“有啊!我每次入山,都是沿着洹水逆流而上,去到官人所说的那片泽子。那泽子叫做积草泽。我还在水边的高地上搭了一间小木屋,日间出去采捕,夜晚睡在屋子里。”

柴进笑道:“如此甚好,来日我想请老韩领我到积草泽,你把我送到水泽边,我便知道如何深入。数日之后,你再过来接我回到此处客栈,得否?”黑獭不答,刘三旺插嘴道:“黑獭是个穷汉,官人给他几贯钱作路费吧。”柴进张手出了个数,韩黑獭笑道:“若如此,来日一早便送官人入山。官人真爽快,你放心,我会为你准备好干粮和蛇药。”柴进道:“再给我一口长柄铁叉。”韩某点头答应。

柴进取出两份钱,一份打赏酒保,一份给韩黑獭作订金,又请韩黑獭一同饮食,顺便打听隆虑山中的各种情况,黑獭一一作答,确实是个熟谙山中事物的人。食讫,韩某欢天喜地去了,柴进自在客栈里歇了一宿。

翌日清早,柴进到柜台结了帐,刘三旺借他一把木柄的小手斧,并将他送到洹水水滨,韩某已经如约在一艘小木船上等候。柴进检视过干粮和药物之后,辞别刘三旺,乘船逆洹水而行,前往隆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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洹水发源于隆虑山,水向东流,最终注入卫河。根据《尚书》记载,商族在几经波折之后,第二十位国王盘庚将贵族和宗庙迁徙到洹水河畔较为富饶的殷地建都,始称殷商,为后来武丁和妇好开创的中兴局面奠定了基础。

船一直行,渐渐接近隆虑山,柴进倚在船舷上,观赏两岸风光,那韩黑獭出力摇动船桨,摇发了性,忍不住放声高歌,歌词曰:

“管得江湖占得山。白云同散学云闲。

清旦出,夕阳还。不知身在画屏间。”

柴进听他唱《渔父》,触动雅兴,亦开腔和唱一首,歌词曰:

“饱则高歌醉即眠。只知头白不知年。

江绕屋,水随船。买得风光不著钱。”

韩黑獭听他唱毕,喝一声彩,接续又唱,歌词曰:

“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

无系绊,没愁煎,须信船中有散仙。”

柴进听他歌声,不但清畅嘹亮,而且潇洒脱俗,深孚韵味,不禁悚然警觉,看来这韩某人决不似他外表那么粗鄙无文。当下朗声吟道:“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想不到韩兄是避世高士,恕在下眼拙失礼。”韩黑獭微微一笑道:“我入山跟着随老诵习诗书有年,略受过些熏陶,却不敢自居隐士。官人稍候,待我发力摇桨,不出一个时辰,便到积草泽。”

柴进喜道:“若如此,韩兄定知虎口岩所在。”韩黑獭道:“知道。若非官人指名要寻访随老,我断不敢载你前去。因为张夫人来此之后,曾经下过严令,不许我私自带引外人进入。我既两难,只好如官人所请,将你送到积草泽,余下的路,要官人自己去寻。”柴进听他说起张夫人,想起她抚琴之后嫣然展笑的容状,不禁怦然心动,心想:“世间上怎地有一个女子,生得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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