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欲知别后思今夕 -- 巍巍

刚接到凤妈的电话，她告诉我凤再婚了，这距离她与日本前夫离婚还不到半年，我最关心的是她的女儿，她结婚后，小诺怎么办？

电话那头的凤妈满是无奈：凤要把小诺送到寄宿学校去，可怜这丫头，才八岁。。。

凤妈被气坏了，她气愤地责备凤的独断独行：早年结婚没和家长商量，离婚更是草率，最草率的是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付了两套房的首付，一套夫妻俩人婚后住，另一套则送给现任公婆。凤妈悲从中来：巍，我和她现在就像仇人一样，见面就吵，可这能怪我吗？她把前夫留给女儿的钱都花光了，还狡辩说要真有事儿日本人不会不管自己亲生女儿的。你见过这么傻的人吗？巍，她怎么就不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呢？。。。。

凤注定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伙伴，我们母亲在同一所医学院就读，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的感情奠定了接下来的三十多年的友谊，我和凤出生前后只差三个月，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喝多了凤妈的奶水，我和凤长得还有几分相似，二十岁那年买了同款服饰走在路上，让人误以为我们是亲姐妹。

听到这儿，我只能安慰凤妈看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无论如何以身体为重，小诺现在最需要你了。凤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投资不动产未必是坏事。

凤妈在另一头唉声叹气：巍巍，我真怕自己变成凤奶奶，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她对凤多好啊，可她被送到养老院这几年，凤也没去看过她几次；哎，老太太已经走了，就上个月的事儿，她走的时候谁都不记得了。。。。

“什么，凤奶奶。。。。。。没了？”除了震惊便是心痛，我怎会不记得凤奶奶的好？。。。

我和凤的父亲都是响应国家号召去到那片贫瘠的土地，我们的童年都在缺乏父母的关爱中长大，唯一不同的是凤有个对她疼爱有加的奶奶。

打从我记事，凤奶奶的记性就不太好（说是常年服用某种高血压药物的副作用），她说话常常颠三倒四，关于我和凤的年龄谁更大这点事她就总搞混。但在照顾凤的生活方面，凤奶奶是不差毫厘，凤是长孙女，杏脸桃腮外加女孩娇气可人的天性，很是惹人怜爱，凤奶奶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

小学时，凤奶奶每天让凤喝两瓶牛奶，连哄带骗的，有时凤喝的烦了，就趁凤奶奶不注意把牛奶倒在花盆里，假装喝光了，对现在的孩子来说一天喝两瓶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在二十年前，那算非常待遇了。彼时，巍奶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牛奶有什么好喝的，你好好吃饭才是关键。。。。后来在凤家喝过几次牛奶，发现淡而无味，果然如巍奶奶所说没啥好喝的，呵呵。。。

凤每周有两晚去少年宫跳舞，她学过很多种民族舞，我最爱看凤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的样子，美得像个掉落人间的精灵。每次舞蹈课凤爷爷都在舞蹈室门口守着，课后骑车回家，凤奶奶则在家准备晚餐，伺候这一老一小。有次去凤家玩，凤刚下舞蹈课，穿着她那长长的绿色偏黄的孔雀裙，在屋子里拼命地转圈，兴高采烈的喊：巍，这是我新学的舞蹈，你看我跳得好不好看？。。。。凤奶奶手拿碗筷，跟在凤后面追，边跑边说：乖女，快吃饭，再不吃要饿坏了，乖女，阿娘最欢喜的就是侬了。。。。

我面带笑容，好玩的看这一老一小你追我逃；也许是凤的孔雀裙和快速旋转把我闪晕了，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酸痛，不一会儿嘴角竟传来咸咸的滋味。

那晚，我梦到巍奶奶把我拥入怀中，也对我说：巍巍乖，奶奶最欢喜的就是侬了。。。

那年，我们小学三年级。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自己做饭，学会在最冷的冬天用冷水洗衣服。

大概是常年跳舞喝牛奶补钙的缘故，遗传基因远不如我的凤长大后竟高出我4公分，有次我酸酸地跟她开玩笑：哼，我要是有舞跳，至少长到170吧。。。我猜凤并不知道，我羡慕的根本就不是那4公分的高度。。。

凤的美不是那种小家碧玉般的柔美，她的美不羞涩很是豪迈大气。自从初中恋爱，凤就基本不读书了。在数个我和凤同眠的夜晚，我颤抖着听她讲述她和那些男孩或男人间的故事。常听得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凤仿佛天生惯于周旋在男人之间，她在10几岁的时候就熟知男性的身体构造，某种意义上说，凤给我上了人生第一堂生理卫生课。

凤在初中毕业后上了职校，毕业后的几年内她换了数份工作，做过高级餐厅做过保险，也曾往来穿梭于各类酒吧会所，她的男友走马观花一样的换。她变得越来越忙，我们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方式也有了很大的差异，慢慢的开始疏于联络，几年后，凤在酒吧认识了她的前夫，一个比她大16岁的日本男子，或许在中国呆久了的缘故，他没有普通日本男人的大男子主义。二十出头，凤嫁人了。

这时，凤奶奶变得越发的健忘，她的老年痴呆给家人和邻居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她出门会常常走丢，半夜起来不记得睡在身边的是老伴，去隔壁邻居的碗橱里拿东西吃，有次药吃多了半夜被送急诊，最常犯的毛病是把所有孙子孙女都喊作凤的名字。。。。

我去看过凤奶奶几次，每次她都像孩子般开心，手舞足蹈，拉着我说：凤，侬回来啦，回来看阿娘啦？

红光满面的巍奶奶在82岁那年倒下了，和凤奶奶不同的是，巍奶奶的记忆力好的惊人，躺在病床上那几个月，她常忆往昔，每次去看她，就不厌其烦地说我小时候的事儿，基本上都是我有多聪明，会背多少唐诗宋词，漂亮伶俐的让她的老姐妹谁和谁都很羡慕。。。。她大概是感知到自己时日不多，有次拉着我的手问：巍巍，你有没有恨过奶奶？

我笑了笑，说：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是我的奶奶啊！

是的，我说谎了，年少时我的确恨过她，不过看到她躺在病床上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她不过是一个孤独倔强的老人，用她认为对的方式报复她的媳妇抢夺了他的儿子，她固执的坚守自己的原则，满怀怨恨，可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奶奶走的那天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反复说：奶奶对不起你，原谅我，告诉你妈，我对不起她。。。。

巍奶奶走的时候，因为清醒所以痛苦；凤奶奶走的时候，我但愿她是糊涂又快乐的。。。

但愿凤奶奶走的时候，凤守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对她说：阿娘乖，凤最欢喜的也是侬！

• 【整理】西河文萃第30期 2010年0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