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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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七)

承文虽然已经为官,可依然简朴地跟着朝华住在小小租屋里。租屋只有一间,空间逼仄得难以转圜。幸好是夏天,可以摇着蒲扇坐到外面天井去。朝华的儿女都很认识启元,与启元亲热得很,因为以前启元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最常带他们玩新鲜的吃新奇的,家里的一只小猫也是舅舅捡来的,舅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真是个最可爱的大人。启农到了朝华的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沉默着不知往哪儿站往哪儿坐。

启元一到,就先将启仁来信的抄件交给朝华看,他进去布帘后面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承文却告诉他朝华找启仁去了。启元惊讶,收拾脏衣服出来,但启农进去洗澡时候,偷偷问启元,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乱的世道,为什么不是姐夫去找二哥。启元愣住,他估计朝华是思念离别十几年的弟弟心切。但启农摇头,说了一句大哥把谁都往好处想。又追上来再补充一句,他希望尽早去宝瑞那儿上班。启元只会对着坐院子里不顾四周嘈杂依然奋笔疾书的承文发呆。

在台湾遭遇过日本人牢狱之苦的承文虽然岁数不大,可身体虚弱如风吹可倒。为了给客人让出洗澡的地方,他只能坐小凳子,趴在点一支蜡烛的方凳上写文章。启元可以看到承文短袖衣下如刀的两片肩胛骨。启元上去打个招呼,准备自己洗衣服。承文却扔下钢笔,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启元问:“启元,你想过未来的生活怎么过吗?”

启元心说又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希望做好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

承文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大姐商量过,你做教师是个好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但你回家有必要将你原先的知识结构推倒重来,重新学习理论知识,首先要清除你脑袋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换成从无产阶级出发,马恩列斯的思想。否则,我看以你现在的观点回去教新社会的孩子,是误人子弟。”

既然承文这回不来疾风暴雨那一套,那么启元也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解:“我十年前便已在东升哥的推荐下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理论我不赞同,我认为它有破绽,有关价值由劳动产生的定义不正确。既然最基础的价值定义不正确,建立在价值之上的整套体系就如无根之木。我同样也不能接受共产党的一些宣传。无产阶级一定是好的吗?比如启樵,他和他爹爹又赌又嫖把好好的家折腾成无产,难道他就能从五毒俱全忽然蜕变成好人了?资产阶级就一定是坏的?我别的例子不说,姐夫,你认为我爹爹是坏人吗?”

“对了,你提了个好问题,有许多人抱着跟你类似的观点,死活不接受革命。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看问题不看全面,你目前是抱住几个流氓无产者就否定全部的无产阶级,是不是。而你看看其他的无产者……”

“我否定,并不是认为无产阶级是坏人,而我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就是好人,人都是多面,不能绝对。在我看来,以无产和有产来简单定义好人或坏人,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换言之,是制造矛盾。说难听点,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又觉得你和东升哥,还有那么多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都是好样的,我对你们的看法充满矛盾。”

“你既然片面地看待这些问题,那么你内心充满矛盾是必然的。你问我你爹爹是不是坏人,好,我今天详细给你剖析你爹爹,让你认清现实。你爹爹首先是地主。他的财产是通过将土地租给佃户,到年底收取田租而来。这期间你爹爹做什么了没有?插秧了?犁地了?割稻了?都没有。这个不劳而获的过程就是剥削,他以田租的方式剥削了佃户的劳动,而这劳动,是佃户的血汗。这方面你显然不愿承认,也视而不见。但在另一方面,你眼里看到的是你爹爹拿着剥削来的血汗钱办学、施舍、助人,因此你认为他是好人。然而正因为你局限的视角,你没有看到你爹爹的办学、施舍,其真正目的是暂时缓和无产阶级的反抗情绪,是为维护一个剥削者的地位,为长久的剥削夯实舆论基础。以致无产阶级收到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善人,无产阶级应该向善人纳贡。你爹爹对你而言是好人,对广大受剥削的无产阶级而言,你说他是什么人?”

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阴险”两个字来形容了。承文见此,意气风发地笑道:“你好好想想,今天我说的话对你而言是颠覆性的,但这是真理,你必须接受。”

启农洗完澡出来,见到的就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哥,和面露得色忙于工作的姐夫。他扯下大哥手中的脏衣服,打算洗衣,却见大哥忽如还魂,开腔说话了。启农听着觉得有意思,便停下手中的事,听大哥与姐夫辩解。

“姐夫,关于田租是不是剥削血汗钱的问题,我认为你的说法是片面地。我从会计的角度给你剖析田租的合理性。如果有人为我借钱做生意,我不管他做什么生意,他还我钱的时候要加上利息,对不对?这个利息,叫做资本的利得。如果我借房子给人,我不管他是自住还是做生意,他每月要交我房租,对不对?这个房租叫做资产的利得。同样推及到农田,我租给人家,人家到收成时候交我田租,我收的是资产的利得,而不是剥削他们的血汗。如果说这是剥削,必须取消,那么你能借钱不要利息,租房不要房租吗?显然不行。既然如此,把爹爹划入剥削者行列,是错误的。”

“对,你这个问题依然是好问题。把这个问题展开来,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一,你一家占有那么多地的合理性何在;二,你田租收这么多的合理性何在。先解决第二个问题,借钱利息高,叫高利贷,田租利息高,就是榨取血汗,一样的罪恶。明白了吗?再解决第二个问题,你一定会跟我说,家里的地都是祖宗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岛上的那块地是祖宗围海从龙王爷那里夺来的。前者,就我所知,你们在抗战时期趁火打劫,买了不少穷人家赖以维生的良田,有没有,你不要否认其中的巧取豪夺。往上追溯,你的祖宗如何积攒下这么多的良田,你心里也可以设一个问号。”

启元一愣,不禁看向启农,他不否定,当年太太趁抗战时期民不聊生,确实低价买了不少地,他当时心里很觉得不安。“那姐夫怎么解释岛上的那块地呢?”

承文哈哈大笑,“这是什么王法,国家的海洋,你围进来,就能算你的了吗?当然,在乱世中,你可以凭借你们剥削阶级的权利,将此非法占有合理化。但很快,我们必须厘清这个归属,土地等财产是属于国家的,群众在属于国家的土地上劳动,劳动所得归国家所有,群众统一接受国家的分配。由此,可以彻底消灭剥削与被剥削,以后,也就没有剥削阶级的存在了,什么老爷太太先生小姐,统统成为过去式。摆脱剥削的无产阶级,从此将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劳有所得,过上没有饥饿,没有贫穷的好日子。这就是我们的共产主义理想,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理想。”

启农冷不丁问道:“既然很快就要收回土地等财产,为什么我们给新政府送去粮食,他们还非要给我们打借条?以后反正要收去的,还打借条干什么?是权宜之计,还是骗术?”

承文对启元,是念着朝华之情,对启农就没那么客气。他冷下脸来,道:“你看上去还很委屈。”

启农不禁往大哥身后躲了躲,可依然壮起胆子不卑不亢地道:“我还没做过剥削的事,我也不知道剥削,但至今我所做的事都是听从我的良心,尊重所有人的人性。我无愧,所以我不接受你的职责。姐夫你没必要学宗教人士,因为我家是地主,就给我安排一个原罪,不给我委屈的权利。”

启元当即赞一声,“启农说得好。”

承文冷笑一声,“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明天找些书来给你们看,你们看后再说。”

启农再次大胆地道:“还有,姐夫,请你尊重我爹爹,他是你的岳父。”

“收起你的封建思想,收起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领导全国无产阶级武装推翻的不止是一个蒋介石政府,而且还必须推翻压在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我只尊重真理,我们绝不含糊其辞,我做不到你好我好大家好。”

启元恍然大悟,“难怪姐夫一直对我这么严厉。”

“因为你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要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好了,我做事,你们乘凉。喝水请自己来。”

启元看看启农,见启农欲言又止,咬住嘴唇生气。他暗中拍拍启农的肩膀,等启农不情不愿地点头了,才放心去洗衣服。启农也跟过来,一起洗衣。启农读中学时候寄宿,洗衣服一点儿不比启元差。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好久,朝华才领着启仁进门。启仁热情地一把抱住大哥,同时伸出一只手宽宽地拥抱了一下启农。原本在院子中的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争论,上思房的四姐弟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可启元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他想到刚才与承文的辩论,便向朝华提出他和启农今晚住到启仁那儿去,不与一家人挤一间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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