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赖永初(四)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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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赖永初(五)

1916年3月,各地不断传来宣布独立的消息,护国军的士气也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说起来,自辛亥以后,“独立”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了。各省闹独立、各县闹独立、军人闹独立、官员闹独立,甚至学生也跟校长闹独立……但大家都明白,这所谓的“独立”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分家,只不过是换个方式提意见,先把事情闹大,然后才好讨价还价。

既然想把事情闹大,那总是要先干一架的,所以“独立”之后的举措通常就是“举兵”。3月里,广西出兵了,广东、湖南、江西、陕西、四川的各路豪杰也组成靖国军、国民军、义勇军之类的队伍,一时间,大江南北战旗飘扬,讨袁的檄文和护国的通电如雪片般纷至沓来,真是群情澎湃、斗志激昂。

在这种情况下,被大家誉为“革命楷模”的贵州军队自然不好意思偷懒。于是,东溪、綦江之间的战斗由三天一打变成了一天三打,仗打得越来越热闹。大家都在传言:“打下四川,蔡锷将军做督军、戴戡先生做省长”,还说“护国成功,滇黔两省就可以派兵驻扎京城,由国家承担俸饷”……喜悦的情绪四处弥漫,美好的憧憬充满了人们的心田。

(注:当时的议和条件中,确实有“蔡锷任四川将军;云贵组织特别军驻京监督政府”的内容)

喜悦笼罩着东溪镇,但赖永初的心情却并不快乐。在四川的白天黑夜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家中的亲人,他想着病重的父亲、想着由母亲惨淡经营着的岌岌可危的杂货店。出门两个月了,他很担心那些债主有没有上门催讨,很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突然的变故让家中的生计难以维继。作为长子,此时的赖永初只能把全部的心力都集中在家庭的生计上,他知道,全家的命运已完全取决于自己贩盐的成败,所以即便是身处战场,他也难以顾及周边政治的纷扰,无暇分享身旁黔军的兴奋,甚至连那些饱受战争摧残的可怜的百姓也很少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这时唯一关心的,只是道路什么时候打通,盐巴什么时候才能够买到。

綦江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枪炮声整日不断,但战线却象被凝胶粘住了一样纹丝不动。虽然本着“打四川、吃四川”的宗旨,贵州军队的饮食住宿都由当地供应,可这漫无止境的等待却令人一筹莫展,时间一天天过去,进入四月以后,战局的混沌依然没有任何的改观,赖永初内心的焦灼几乎已经达到了极点,也就在这时候,周西成的几句点拨终于让他茅塞顿开。

那一天,赖永初到第十队的兵营去吃酸汤鱼。经过了国太寺的围困,这商铺的小伙计也算是跟黔军有了点交情,人家改善伙食的时候也常常能在边上噌点油水。贵州缺少咸盐,人们的口味也因此比较偏酸,所谓“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痨窜”,能够品尝到酸酸辣辣的酸汤鱼火锅,大家的兴致也就格外高涨一点。吃饭的时候,几个军官东扯西拉地讲着打仗的事,可周西成却突然向闷闷不乐的盐巴贩子提了个问题:

“小赖,綦江走不通,你咋不到泸州去走走?”

赖永初顿时就愣了。的确,由四川进入黔北的盐道有两条,一条是由綦江经遵义的娄山关进贵州,叫做“綦岸”;另一条是由泸州经遵义的仁怀进贵州,叫做“仁岸”。可谁都知道,綦江在打仗,泸州那边同样也在打仗,而且泸州是滇军主力跟袁军主力相对垒,阵仗比右翼的黔军这边更加热闹。现在连次要方向的綦江都走不通了,作为主战场的泸州怎么还会有通过的可能?

一时间,不仅赖永初觉得周西成这话说得太外行,就连几位附长哨长也觉得大哥的建议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可面对大家的疑惑,周队长却显得不慌不忙,他一边剔着牙齿、一边慢理斯条地侃了一通政治经济学:

“我们护国是反对袁大头当皇帝,本来是政治军事,对不?可现在老袁已经宣布不做皇帝了,为什么还要打?是为了抢地盘,这就是经济军事。按咱们刘大帅(刘显世)的话,多收三县税,多养一团兵嘛。

打政治军事的时候,綦江这边不重要,因为对面的主力是川军,不是中央的嫡系。可现在打成经济军事了,再想想綦江的主将是谁?是周骏(四川金堂人,川军第一师师长),他是绝对不肯让黔军进四川的,我们抢地盘,他就要拼命,所以不管老袁当不当皇帝,这边的仗还要够得打。

泸州那边的兵力猛,但那边北军的主力是谁?是曹锟和张敬尧,这些人跟西南的地盘一点关系也没有,老袁不当皇帝了,他们再打下去也就没意思,他们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安安生生回老家。可大家想一想,回老家的路费从哪里找?泸州上游有叙府的药材(宜宾是当时西南三省的药材集散中心)、有自流井的盐,但这些东西都需要运到下游才能变成钱!如果双方把泸州的商道卡死了,结果是大家都走不脱、大家都没好处,所以说,今后这些天,綦江这边一定是真打、泸州那边一定是假打,而且仁岸的商路一定会先开放,让北洋军找了钱好回家……”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各位目瞪口呆,赖永初更是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周西成并不是个商人,但他的言论却在不经意之中让初涉江湖的商铺伙计意识到:商业的运作并不只是资金的计算,也不只是“克勤克俭,和气生财”那么简单,在这混乱的世道里,那神秘的商机还跟变幻的政局有着直接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赖永初就起身出发前往泸州了,杨蔗干也收拾行装陪他同行。

由东溪到泸州的路途并不安稳,杨瑞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风险。他押运的货物是东家的,早一点晚一点送到重庆对他的工钱毫无影响。这小子原本可以留在东溪睡大觉,可一听说赖永初要去泸州,他却也坐不住了,立刻张罗着备干粮、雇挑夫,忙得不亦乐乎。

“自家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有让兄弟一个人上路的道理”, 杨蔗干虽然只比赖永初大了不到一岁,但自从拜过把子之后,这倔头倔脑的家伙就好象突然找到了当大哥的感觉,凡事都要他点头表态才行。

赖永初当然也愿意有杨瑞云的陪伴。“天福公”是个老字号,在川黔湘鄂各省都有生意,门道多、人缘广,名声也很响亮。而且这一趟的货物足有好几十担,马夫挑夫雇了不少,有这么多人一起上路,无论是住店打尖还是夜宿山岭都能够彼此照应。

从东溪到泸州有四百多里路,沿途尽是险峻的山岭,好在这一带的人烟并不算少,一路上总能遇见零零星星的村落。每到一处,赖永初都要小心打探前方的情况,可杨瑞云却觉得没必要,他大喇喇地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这条路我走过不是三回两回了,有我指挥,用不着害怕”。

杨蔗干以前确实走过几趟泸州,但那时的他只是个跑腿跟班的小伙计而已,如今“天降大任于斯人”,他的信心空前膨胀,商界精英的派头也随即现了出来。自从离开东溪,他就换了身很“行市”的装扮——头戴白边礼帽、身穿青布长褂,脚下黑边缎面布鞋,手里还拎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文明棍,说话抑扬顿挫、走路大摇大摆,简直比“天福公”的少东家还少东家。

一行人在这“冒牌少东”的带领下走了几天,终于来到合江东南一个叫大槽沟的地方,这里距合江县城大约七八十里,算起来已经进入了泸州的地界。可走着走着,行进的队伍却突然停住了,前方的路面上出现了一棵横倒着的大树,那树干既不粗也不大,可饶是赖永初这样初涉江湖的人也知道,这东西并不是个简单的路障,它代表着一个明确的信号——有“棒老二”(土匪)在此打劫!

路障的后面并没有人的影子,谁也弄不清“棒老二”的真正底细。在这种时候,商队老大的经验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他必须准确判断出对方的实力,如果老实“认栽”,就主动在路障的旁边摆上相应的财物,“棒老二”觉得满意了,自然会有人出来把树干移开;但如果认为对方是在虚张声势,那当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也许是刚刚经历过革命战争的考验,此时的杨蔗干很有一股周西成的气概。只见他坚毅果断、勇猛刚强,满脸通红、怒目圆瞪,手中的文明棍奋力一舞:“把木头搬开!”

几个马夫立刻就上前清除路障,还顺便朝天上放了一枪。

出门在外,商队的马帮也是有武器的。班头的手里有根三眼火铳,其他人也怀揣着刀刀棒棒。可就在大伙正准备冲破险阻、奋勇前进的时候,耳朵边忽然“当——”的一响。“妈呀,是钢枪……”,马班头立刻明白自己手里的土铳跟土匪手里的洋枪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当即双膝跪地举起了双手。不一会儿,两边的山坡上就赫然出现了一彪绿林好汉,有的举大刀有的扛梭镖,足有七八十人。

按江湖规矩,棒老二在道路中间摆一根破木头叫做“挂点”,意思是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过路人如果“认栽”,那就留下买路财。大家从此两不相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若是不肯破费,那就是“不认栽”“不通皮”,擅自搬开路障更等于是接下了棒老二的战书,事情也就搞大条了。

果然,几声牛角之后,对方的战阵中走出了一位头扎英雄结、腰勒十字袢、脚踩抓地虎、胸前缀满排骨纽扣的精壮汉子。只见他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根棒,既象武松又象林冲,开口叫阵的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却又仿佛铁叫子乐和一般:

“身在梁山忠根本,脚站瓦岗会英雄;仁义豪杰振威风,可算江湖一能人”

——这段话其实还是蛮客气的。先吹自己讲忠义、再捧对方是英雄,那意思是“反正我也弄不清你的底细,不如咱们先试着打一盘,你要能赢了就算你厉害……”

可惜这时候的杨蔗干已经吓懵了,一张小脸由通红变成煞白。身边的喽罗不是跪着就是蹲着,只有他一个人还抱着根文明棍在那里筛糠,嘴里哆哆嗦嗦,嘟哝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是……我是天福公……”

“什么天福公地福公?” 棒老二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遇上了“洋盘”(外表好看的假货),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二话不说就把这装模做样的小子用绳子捆了,将“天福公”的货物劫掠一空,并且还告诉赖永初:“回去报告你家老爷,拿银子来赎人!”

棒老二们显然把赖永初当成了跟班伙计,把杨瑞云当成了商铺的阔少。这也难怪,谁叫杨蔗干把自己整治得那么夸张,让人不误会也难。

离开大槽沟,赖永初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到了福宝店,这是一座景致优美的山间小镇(合江县福宝古镇现在是四川著名的旅游景点,那里还保留着许多明清时代的建筑),可刚刚经历过劫后余生的小商人却无暇欣赏四周的美丽风景,吃饭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向茶馆老板打听:“老人家,大槽沟的棒老二是些什么人?”

“哦,那是俄枪老挑,是从铜梁大足那边过来的浑水袍哥(以武力维持生计的袍哥叫“淌浑水”,从政从商的叫“泡清水”),有两杆俄国快枪。这些人来了快一年,见到外地人抢、见到本地人也抢,简直恶得很”, 茶馆老板唉声叹气的,显得十分苦恼:“好个大槽沟,三箩两不收,若还剩一点,老二不抢老幺(窃贼)偷……”

“我的朋友被他们绑了,不晓得会怎样?”

“哦哟,那要快点赎回来。棒老二绑票的规矩是上半个月油水管够、下半个月猫食狗粮,超过一个月就天天吊起打,人拖久了不打死也打个残废”

茶馆老板的一席话让赖永初更加惶惑不安。他很清楚,杨瑞云并不是什么尊贵的少爷,而“天福公”又是出了名的精于算计,一个小伙计被绑,东家是绝对不肯花大价钱赎人的,即便挑夫马帮能把遇匪的消息及时传回家去,杨蔗干的命运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在那个晚上,夜宿福宝店的赖永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脑海里一会儿出现土匪窝里杨瑞云的惨状、一会儿出现贵阳家中父母亲的愁容,一会儿想起泸州码头的盐巴、一会儿又想起义结金兰的誓言,但与此同时,周西成、毛光翔和王家烈的光辉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接连浮现……渐渐的,一股舍身取义的豪情终于占据了这年青人的胸膛。“大丈夫在世,不可背信弃义”,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大槽沟。

大槽沟的山岭静悄悄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福公的商队刚在这里被抢了一次,附近的山道立刻就没有了行人的踪迹。

先前的那根树干现在还斜放在路旁,形单影只的赖永初站在木头上放声高喊:“拜山——喂——拜山——”。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密林里突然跳出一个浑身劲装的身影,左手刀右手棒,原来就是昨天那个负责叫阵的“乐和”。

“咦?是你娃儿呀,来得这么快”, 乐和显然也认出了眼前这位“天福公的跟班伙计”。

“冒犯!扶汉山前清流水,如意堂中观麒麟。兄弟我姓赖名永初,久闻宝地山青水秀,众哥皮在此占旗挂帅,有仁有义、大能大志,兄弟不才特来拜个码头。我兄弟一向多在江湖,少在书房,但只知情义贵重,却难免礼仪不周,来得鲁莽了!还望五哥高抬龙袖,让个膀子,金台银堂,与我兄弟出个满堂上幅!”

这段话说得流畅,其实里面大有玄机。它首先声明“我是‘仁’字堂口的清水袍哥”(“扶汉山,观麒麟”是仁字清水的暗语),其次又指出对方是个“嗨五排”的管事,要请他通报山寨:有个嗨头排的袍哥大爷来拜山了!

对面那土匪听见这话顿时一愣。先前抓上山的那个商铺阔少明明只是个外行,怎么他的跟班伙计反倒是个“带皮的”(混袍哥大爷又称“穿哥皮”)?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家伙猛地一抖身躯,左腿伸、右腿弓,右肩下沉、右手握拳,左手拳放在右手的臂弯上,表明自己果真是个如假包换的五排袍哥;赖永初也同时将身子一抖,左腿伸、右腿弓,右肩下沉、右手握拳,左手拳放在右手的手腕上,表明自己果然是位货真价实的头排大爷(这是哥老会的会晤方式,也叫做“丢歪子”。看过电影《抓壮丁》的就知道,李老栓的大儿子跟王保长初次见面的时候,玩的就是这种招式)。

袍哥地位分八排,头排大爷、二排圣贤(多为和尚道士之类的人物)、三排当家、五排管事、六排巡风,八九十排都属于普通会众(没有四排和七排)。“五排”是袍哥组织的中层干部,又称红牌管事,通常属于口齿伶俐、机敏灵活的角色。所谓“面嫩不嗨大爷,口钝不嗨五哥”,这五排管事看见“赖大爷”的招式象模象样,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收敛起心神,拱手抱拳地高唱了一通:

“名扬山,金钱绿(这两句是“忠义堂”的隐语,表明他属于‘义’字堂的浑水)。惭愧呀惭愧。不知哥皮到此来,未曾远迎休见怪。早知哥皮你仁义如同刘皇叔,交结更象及时雨,胆气不让尉迟恭,文章赛过老秀才。若早知哥皮驾到,本当四十里放炮、三十里铺毡、十里排茶亭、五里摆香案,派三十六大碗、七十二小碗,摆队迎接,那才是我兄弟的道理……”

赖永初也拱手抱拳唱和两句:“客气,客气”。

于是就携手进山。大槽沟土匪的山寨其实只是个小村子,村里的祠堂也就是好汉们的聚义厅。早有人报信到了村里,山寨的三当家迎出门外,自然又有一套说词:

“东方才子西方来,鸟为食来人为财。四海哥皮齐登堂,堂前自有金银台——三十六把金交椅,七十二条银板凳,龙归龙位,虎归虎位——幺满两排,看茶伺候!”

幺满两排也就是排行末尾的小喽罗们,他们的基本任务就是跟班跑腿、伺候大哥。“嗨袍哥”的小子如果从幺满做起,按“插柳上山”的规矩逐步提升,想达到“出山”(三排以上)的地位起码需要二十年的时间,而象赖永初这样年纪轻轻就混到一排的,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好奇,聚义厅里早就坐了几位山寨的头面人物。一个精壮秃头的麻脸汉子看见来客就站起身来,左腿伸右腿屈,左手握拳置于胸前,右手平伸大拇指朝上,这是“龙头老大”的姿势——袍哥帮会里嗨头排的大爷可以有好多个,可真正能“嗨龙头”的大爷每个公口只有一人,所以两者的“含金量”是完全不同的——赖永初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俄枪老挑”,当即也收摄心神,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小老大请坐,不知贵码头的堂号如何称呼?”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但俄枪老挑的态度还是比较客气的。

“龙头面前不敢欺瞒,小弟的山堂是贵阳童汉公”

“哦,难怪”,堂上的龙头大爷和旁边的一位白面书生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来。

贵州邻近四川,自清朝末年就受到川陕哥老会的影响。辛亥革命以后,由于自治社与宪政会之间进行权利争夺,双方都在拉帮结伙,各种帮会组织也就迅速发展起来。才几年的时间,贵阳的袍哥山堂就增加了八十多个,几乎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公口。

各家堂号之中,名气最大的当然要属自治社的“光汉公”(仁字堂)和宪政会的“斌汉公”(义字堂)。“光汉公”的会众都穿皮鞋,表明自己的身份尊贵,“斌汉公”的会众一只脚穿布鞋、一只脚穿草鞋,表示自己能文能武。但这些名门大派都不许女人和小孩参加,于是开茶馆的刘开萍就组织了“姨妈会”,姐姐妹妹们也学着“丢歪子”;当学徒的卢华轩则创办了“童汉公”,十岁的娃娃也可以想嗨就嗨。

赖永初就是这样嗨起来的。那时候他的家境还好,捐几两银子给山堂添置了些桌椅板凳,结果就直接嗨成了大爷。按说哥老会的规矩虽不象青帮论资排辈的那么严格,偶而“上山插柳”甚至“一步登天”也是允许的,可确实很少有地方的公口象贵阳这么乱来。也许正因为实在太乱了,所以后来宪政党人联合滇军打进贵阳,把“光汉公”的龙头黄泽霖抓来杀了,随即宣布无论什么派别的袍哥堂口一律取缔。象“童汉公”这样的儿童团体自然头一个就关了张,“小赖大爷”在贵阳也就没得玩了。

赖永初当然知道自己的袍哥身份多少有点儿不靠谱,说实在话,如果不是为了进山救朋友,他也绝对不敢开这种玩笑。但现在既然已经来到了忠义堂,“真人面前不开黄腔”,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讲了出来,并且表示,自己愿意尽全力替杨瑞云赎身。

“嗯,小小年纪,愿意豁出身家救助朋友,难得难得”, 听了赖永初的表述,那位白面书生禁不住击掌赞同,如果说先前他的态度还有几分轻慢的话,这几句赞扬则分明地诚恳了许多。

龙头大爷也笑着点了点头:“按说的话,袍哥人家万事都好商量。但你的那个朋友并不在园(没有加入帮会),而码头上的弟兄还要吃饭,不好花了生意破了章程……我看这样,五百大洋你有没有?“

“有,五百够数”

“那好,收帐——摆酒!给赖大爷洗尘!”

管钱粮的当家三爷走上来接过五百大洋,却又立刻返还了一百块钱——这就是所谓的“摆酒洗尘”了。绑票的很知道赎票的心情不好,倘若真的坐在一起摆酒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退还一部分让大家各自去喝,这也是绑匪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五百块钱的赎金能退回来一百,这样的面子已经够大了,但无论如何,赖永初的资金还是减少了一大半。“百宝褂”的分量轻了许多,而小伙计的心情却沉重了不少。回头看看,杨瑞云的情绪也是同样的低落,他头上还戴着白礼帽、手里还拎着文明棍,可整个人却象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从山寨里出来,杨蔗干一直默默无语,走到了山脚的路口,他才低声说了话:“兄弟,我就不陪你了,我要回东溪去当兵”

“嗯……那么你小心点”,

“我会小心的。兄弟,大恩不言谢,山不转水转,等我日后混出点名堂再来报答你”

说完,杨瑞云就转身向东走去。赖永初挥了挥手,并没有打算劝朋友改变主意。明摆着的,杨蔗干出差丢了货物,这对跑街伙计而言是难以原谅的罪责,即便他回到了贵阳,天福公的东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投军当兵也算是个不得已的选择。

但从军打仗毕竟是有风险的。望着杨瑞云远去的背影,赖永初禁不住悲上心头。刚结拜不久的把兄弟就这样分别了,此生还能不能再见,无从所知,而同样无从所知的还有自己的前途——六百元资金只剩下了三分之一,泸州那边的情况却还是一片渺茫。如果一切不能如预期的所愿,如果双方还在打仗、如果进不了泸州买不到盐,自己又应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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