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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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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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宝祥下海,还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已经被迫蹉跎半辈子,这辈子最好做事的年龄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中被消耗,此时他若再不动手自主做点儿事,老之将至矣。即使不为生活,纯粹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来这世上一遭,宝祥也要血性下海。

有以往星期天工程师的经历打底,宝祥下海算是顺利,他和一位徒弟性质的帮工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事实是,不用宝祥亲自出门找活干,而是活儿追着宝祥求宝祥可怜则个,尽早交货。因此,不免的,团团休息时候也去帮忙出图纸,区区休息时候去做搬运看机器,唯有本本帮不上忙,但她在团团的鼓励和诱导下,很快学会烧饭烧菜,替父母分担家务。遇到爸爸妈妈都在校办厂忙碌的时候,她会得将饭菜装入铝盒,给父母送饭去。自然,团团和宝祥总是对本本烧的菜赞不绝口,本本大受鼓舞,在老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是神厨一枚。

很快,一间门面很小的二十几平米小车间就不够用了,宝祥与校长商量了一下,拆掉一截围墙,又建两间平房,门面一下子豁然开朗。于是,宝祥脱离铁饭碗搞单干,也被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很快,不仅封闭的启元知道,连远在市区的宝瑞也知道了。

启元退休回家后,一直是有意识地绕着小学走,从不走近小学两百米之内。得知宝祥的小工厂办在小学角落的围墙,启元深呼吸三口气,一个人悄悄摸了过去。老远的桥头,启元已经看到宝祥小工厂的门面,简陋得很,门口连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都没有。而那块地方启元非常熟悉,抗战后期,他曾经和忆莲、团团一起住在小学的那个角落,看管小学。宝祥小工厂的所在地正是当年他开出来的菜园子,刚刚退下的卢少华副市长曾经假扮乞丐,在那菜园子里摘过辣椒黄瓜。

启元还是犹豫了会儿,才快步蹭向宝祥的小工厂。站在门口看里面,三间平房很昏暗,朝着小学操场的那堵墙上没有开窗,照明和通风全都指着朝向街面的这一侧,着实简陋。因此找人就比较容易,只要找台灯,每一盏台灯下必定有个工作着的人,启元很快就在一处工作台边看到正操弄锉刀的宝祥。他走了进去。

翁婿俩尴尬地对视,启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撞了宝祥的好事,很不应该在此地出现。还是宝祥先回过神来,看看自己油污的手,请岳父自己倒茶看座。启元并没走开,而是背着手问宝祥:“有没有比在国营厂辛苦?”

“肯定的,现在都是给自己做,亏了赚了都是自己。”

“要么让区区本本都去我家吃饭吧,省得你和团团还得分心照顾。”

“两个小家伙都很乖,区区还能通过辅导其他孩子作业,来帮我拉生意。”

“不会耽误区区的功课吧?”

“不会,区区一直前三名,而且坐稳班长,同学都喜欢他。我单干后,区区和本本反而比过去独立许多,而且学习更自觉。他们懂事不少。”

“嗯,那就好,那就好。你和团团都要注意身体,你们都不年轻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不用担心我们会限制你们。你忙吧,你大哥那儿我会去说。”

宝祥奇了,这似乎不是岳父的一贯风格,他追问道:“爸爸……没有异议?”

启元摇头,但还是忍不住道:“低调点儿,别太出挑,往往都是枪打出头鸟。”

但启元走出宝祥的小厂,却直接去了邮局,他辛辛苦苦地站在柜台边查了半天,最终订下明年本市的日报。他还想订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但他记得过去帮银行订那两份报纸去的时候,不带介绍信是不让订的,他决定不冒这个险,还是别尝试订那么高级的报纸了。走出邮局,启元回家拿了钱又上街,他这回是去眼镜店买放大镜。

为了团团和宝祥,启元决定以后每天仔细阅读报纸。他今天虽然当着宝祥的面装出一脸的坦然,可他心里着实担心,不是一点点的担心。他怕宝祥致富,致富的结局是什么,他最清楚。而他又怕宝祥没致富,一头是已经交出铁饭碗,一头若是没致富,那就是鸡飞蛋打,更不是好结局。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帮宝祥盯着政策的风向,现在还是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若是有个变化,他再不能像刚解放时期那样只知跟风不懂判断,他要向宝祥提供他的判断。启元认为,共产主义的最终追求并不是少数人致富,正如他解放前看过的共产主义宣言所言,最终将消灭剥削,也就是掐尖。而今,体制的本质没有变,只要体制的本质不变,启元相信钟摆终将在有一天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得留意着,提醒宝祥在钟摆回去的那天之前,赶紧撤离。

宝瑞也是充满担心,他跟启元说,不好,很不好,无论做什么事,冲在前面的总是成为牺牲品,宝祥太不懂瞻前顾后。宝瑞还说,他退休后并非没有想过再出去做事,发挥余热,可他担心。现在老的一批领导人都在给年轻干部腾位置,他很怕新换上来的那帮人都是经历过打砸抢的,上台后施政手法大变。

启元被宝瑞说得越来越担心,他纠结了好几天,想来想去,有那么多政策不是他能从报纸上看到的,人家看的是大参考。即便是他当年在银行的时候,听到的文件传达也要比从报纸上看到的多。可启元多么担心团团和宝祥啊。

启元鼓起勇气,做了一件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从二女婿那儿打听来卢少华家的地址,他心疼地在副食品店里花大钱买了一网线袋的国光苹果——他这辈子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漂亮苹果,他乘车去市里拜访卢少华。他想不到卢少华见到他很是客气,亲自倒茶递水,态度很开放地说起当年的事。启元一再感谢卢少华当年放他一马。卢少华却说了一串令他吃惊的话。卢少华说,他当年为此事很是思想斗争一番的,即使放走启元后,依然在思想斗争,他为那件事思考了很多日子,想到很多的方方面面,那些思想,此后指导着他的行动。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做得很正确,他不仅不为此后悔,而且还挺为此骄傲。

卢少华还告诉启元,社会主义是新生事物,既然是新生事物就难免犯错,犯错就要纠偏,就要拨乱反正。他让启元不用太担心,社会总是在汲取教训向前进的,同样的错误不会一犯再犯。

想到卢少华从解放到1976年,虽然几经摇晃都不曾倒台,启元对卢少华的判断很是信任。从卢少华家出来,启元放心了不少,他相信卢少华应该比他看得更远。他更是在心底认为,卢少华现在的思想与他有点接近,不像过去那么原则得有棱有角,而是人性了许多,开放了许多。或许,社会真有些转折了。

风平浪静地度过1987年,来到1988年。启元原以为区区在这一年高考,将会很吃苦,他想不到区区竟然被学校保送了。这孩子,初中升高中是保送的,高中升大学竟然又是保送。而且保送去的又是忆莲她弟弟,区区他舅公正做教授的大学。区区的舅公听闻消息就一封信写来,希望引导区区进入他研究的核物理领域,区区却先斩后奏选择了应用数学系。因为他在高二的数学夏令营中接触到了运筹学,他为此神魂颠倒。

最郁闷的其实是宝祥,宝祥多么希望区区能报考机械系,回头继承他的衣钵。现在看来无望了。宝祥甚至都没了扩大工厂的原始动力。

而启元最欢喜的还是看到区区入了党。他们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居然能入党。在地主家庭出生的团团的儿子居然能入党。启元实在忍不住,找团团打听区区入党是不是与保送有关,又问区区入党的过程顺利不顺利。团团反而被启元问迷惘了,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区区入党的过程似乎什么波折都没有,区区那孩子似乎从来大局在握的样子,从没说起过有谁卡他。

启元颇为不信,他怀疑团团忙着当老板娘,疏忽与孩子的交流。他不放心,终于伺机逮住打球打得脏抹布一样的区区,问区区入党过程中有没有遇到政审,政审时候老师问了些什么问题。区区却是大惑不解地抹着汗水,道:“政审什么呀,我一不偷二不抢,当了三年班长兼团支书,还不够资格吗?”

启元再次奇怪,“你在高中一直做团支部书记?辅导员信任你?”

“当然信任我,入党申请书还是他催着我写的呢,说我年龄够了。怎么啦,外公,我在你面前无赖了点儿,在学校从来一本正经。”

启元也跟着笑了,但他还是仔细地再问一句:“没人问起你妈的出身?”

区区这才恍然大悟,他实在想开外公一句玩笑,可忍了,外公此人之认真,他以为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不敢招惹认真的外公。“没人问起。除了小学时候还有人偶尔提起,现在基本上没人提这茬了,外公放一万个心。要不然别说是入党,保送也不会有我的份。”

启元这才放心了,而且暗自地心花怒放。对于区区而言很是遥远的出身问题,对于启元却是至关重要。他很高兴看到他的孙辈终于不用受出身之约束,他最开心的还是他终于不用再连累他的孩子们。那么他自己承受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都已经老了。

启元更提醒自己,孩子们都一个个前途大好,他一定更要为孩子们着想,更留意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的黑色档案影响孩子们的似锦前程。

区区上学去后,启元病了。病得并非伤筋动骨,却异常缠绵。他一直肚子疼,他自诩久病成良医,在家看了两本医疗书,凭自己本事找不到症结所在。而且这次的痛与以往的每次生病都不大相同,他还想再琢磨琢磨,忆莲和团团都等不住了,肚子疼,而且是一直地痛,那绝非小问题。团团抽出时间,硬是将启元架入医院,给大夫细瞧。可是,看了西医看中医,看了普通门诊再看专家门诊,宝祥和脉脉的丈夫各自动用人脉替丈人看病,查来查去却都查不出问题出在哪儿。此时启元的脸有点儿吓黄了,他私下跟团团说还是别去医院了,越看越可怕。团团不肯放弃,正好宝祥的生意朋友介绍一位西医,消化道专科的,团团赶紧再领爸爸去市区看医生。

这位医生很严肃,尤其是听了启元对病情的介绍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将眉头拧成“川”字。启元一看不妙,怀疑专家想到什么病情了,心里不禁一沉。等医生跟他说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躺上去了,上去才想到要解开皮带才方便医生检查。可躺上去后解皮带就不大利落了,团团见此就赶紧上去帮忙。当然,医生这儿按按,那儿按按,还是没有查出什么,工作时候曾经七病八倒的启元这会儿反而健康得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医生最后还是让启元去做尿检血检和大便。

但团团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她发现启元的皮带似乎系得太紧,紧得像捆仙绳。告别医生出来,团团让启元将皮带放松点儿试试。但启元告诉团团,这根皮带跟了他几十年,只有这么几个洞,夏天时候系最里面的洞,冬天要塞入毛衣,就得放宽到最前面那个洞。从来没变过,不用试了。

团团抬头看看爸爸的脸,领悟到了点儿什么,她硬是将启元拖到修鞋的地方,让解下皮带,往宽里再打两个洞,然后再让启元将皮带系到新打的洞上。启元勉强照做,完了立刻就想折返回医院抽血。团团让别急,到外面饮食店先吃了中饭再说。启元脾气很好,团团说的有道理,他就听着。但中饭吃到一半,他发现,他肚子不痛了。连他自己也笑出来,难道真的是皮带系得太紧了?他还真没想过有这个问题。

团团看着孩子般开心的爸爸,心里酸楚地想到,爸爸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到胖起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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