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反标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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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反标

石检村的风雨亭建在老马路的边上,离村东头十米,离旧县城刚好十里。亭子是古早以前建的,兴许就是古文里所谓的十里长亭,只不过没人在壁上题诗写词什么的。究其原因,与此地文风不振久矣有关,既没有下马先寻壁上字的雅客,自然就没有拂壁题诗赠远人的骚人——这也许算得上一种文学的生态关系吧。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N县城乡结合部和各乡镇有路的地方,这种建筑还比比皆是。风雨亭的外观是有两面墙和两道没上门板的门洞的平房,和具观赏性质的四根柱子支住一个飞檐的亭子不同,它不是用来观赏风景的,而是躲避风雨用的。朴拙,厚实,孤零零杵在空荡的马路边上。过往的人,不分阶级,不论贫富,不管本地外地,无论何时,谁都可以在里面歇脚和躲避风雨,具有浓厚的人文关怀,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建筑物。现在这种建筑渐渐消失了,随着城镇的扩展,以及公路的延伸,风雨亭就只有在相当偏僻的乡村小路上才能找到,而且是已经顷颓或接近顷颓的状况。现在,出门在外的人再找不到有类似功能的场所。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三日,石检村风雨亭的墙上发现了两行粉笔书写的反动标语,用刑侦处的术语来说是反标。发现反标的人不是石检村放牛娃周兰生,但可以推断出,周兰生是最早看到那两行粉笔字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是周兰生每天早晨放牛的地点就在风雨亭附近。而且,他还有个习惯,总是一早把牛赶到风雨亭附近那块草地上后,自己便遛进亭子里,在石条凳上躺下继续他被父亲打断了的晨梦。有一次,他家的牛在他睡觉的时候跑了,找了一天才找到。找到时,他父亲还不得不给保管了他家的牛的邻村人五毛钱。那一次,周兰生被父亲相当细致地管教了一番。从此以后,虽然周兰生早上放牛的时候还是会到风雨亭里睡上一觉,但他已调好了自己的生物钟,能恰倒好处地醒来。我们可以这样分析,九月二十三日的早晨,周兰生按惯例进了亭子,他在石条凳上倒下便睡。出于对父亲大巴掌的尊敬,他只睡了一会就醒来。醒来后,从没有门板的门内往外望去,牛还规规矩矩地在草地上吃草。于是他坐起来,百无聊赖,四下张望。他这时看到了墙上的那两行粉笔字,但他的目光只从那两行粉笔字上扫了一眼就过去了。因为对他来说,字这东西是很无趣的,很讨厌的,而粉笔字更是即可怕又可恨。看到粉笔字就令他想起,他以十三岁的高龄坐在村小学一年级的后排所看到的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就因为字这东西,他以十三岁强壮的身体才会在村小学受到所有鼻涕虫的羞辱和所有老师的狠狠的教训以及白眼,而老师的白眼总为父亲的巴掌指引方向。是的,他对字不感兴趣,不管是写在哪里的字,都令他头疼。这辈子他最想躲的两样东西,一个是父亲的大巴掌,一个就是任何地方出现的字。因此,当他看到风雨亭墙上的粉笔字,注意力便条件反射地跳过,他没去拼读也就没能理解写的是什么。但他看到了。从以往的规律来看,在那个时间段,石检村中来风雨亭的人绝对只有他一个。所以说,不算写这反动标语的人的话,周兰生是第一个看到这反动标语的人。

周兰生那天也许比以往更早离开风雨亭,牵着牛走了。当他那天再次回来时,是跟在躁动着的大人后面。那时,村里的大人们被一个消息引发,从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往村口跑去。周兰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热闹,跟着回到风雨亭前。他看到大人们若即若离地围着风雨亭,议论纷纷。他在人堆里钻着,听着他所能听到的话,拼凑了很久,终于明白,风雨亭里出现了一样很反动的东西,那就是字。反动,据他了解,是很凶猛的东西,一旦出现,就会破坏原有的美好生活。而字,和反动联系起来是非常恰当的。周兰生多么理解字就是反动的啊。反动的东西总是要被打倒的,这是周兰生所知道并赞同的,那么,既然字是反动的,也许今天就是字的覆灭。

他很忐忑,想搞清父亲知不知道,今天,字,反动了!

他向父亲望去,见父亲即惶恐又兴奋地在同一堆人里站着,没有了以往见到他时凶神鬼煞的样子。对父亲现在的神态,周兰生感到温暖和辛酸。没有了字,他就和其他父亲的孩子一样聪明。失去了认字这个比较,父亲还有什么理由对他小错大罚呢?他预感到从今以后,父亲对他会慢慢重视,因为没有了字之后,他想不出父亲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对他。他捞螺蛳的速度和数量是全村第一,就连村长都曾赞叹过;他给炉灶生火象姐姐一样熟练;他砍下的柴火不比父亲砍下的少;家里的水全是他挑的!除了放走过一次牛,他想不出父亲有什么不重视他的理由。况且,他再也没放走过牛。

大人们似乎在等着什么。

“封根生到底去了没有?”村长问。

“去了,一早就去了。”封根生的女人很自豪地回答。男人的发现令她很豪迈地和干部们扎堆站到一起。

“会不会上街逛去了?”民兵连长调侃道。

“那怎么会!”女人赶紧保证。

“他晓不晓得这样的事要怎么报案?”村长又问。

“他说是去公安局。不会错吧?”

村长不置可否,其他干部也高深莫测。女人就有点心虚,心里埋怨男人,这么重大的问题不该不让村长或干部们去解决,自己抢着去报案,到现在人却还没来。村长看起来是对此有意见的,要是男人把发现先告诉村长,再由村长去县里报案,那就送了村长一个人情了。现在搞成他去报案,她去报告村长,搞不好村长心里会落下个埋怨呢。

好在这时马路上开来一辆吉普车,村长看了看,淡淡地说,“来了。”

女人便兴奋起来,大声喊道,“来了,他们来了。”

吉普车一直开到亭子前面,下来三个公安,配了枪,其中一个带着相机。封根生从车里下来后,领头的公安问,“你们村长呢?”村长闻声迎了上去,封根生指着村长说,“这是我们村长。”村长伸出手说,“欢迎欢迎。”领头的公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搞欢迎?”村长一时尴尬住,讪讪道,“我们警惕性不高,出这么大的事,辛苦你们了。”边说边剜了一眼封根生。公安对封根生说,“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封根生就头前带路,领着三个公安进亭子。村长吃了个瘪,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快进亭子的时候,领头的公安转过身对村长说,“你维护下秩序,别让人进现场。”村长来了精神,对着往前凑的群众喊话,“大家散开点,别往前挤。”群众稍稍往后退了点,又慢慢往前挪着。村长阻止不住,焦急地说,“不能进去,谁都不能进去!”群众便又自觉在亭子门口止步。只有封根生的女人,向亭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对封根生嚷道,“根生,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封根生听到女人的声音,皱了皱眉,没理睬她。但女人已很满足,意气风发地对着旁边的人开始说叨。接着,村长被公安叫进亭子,外面的人便随势重新往前挪着,直到有一部分人的头探进亭内,另一部分人的身子就压在那些人的身上,他们的脖子高高地伸着。

周兰生把头伸进亭子内,他的肩背部有两只来自不同人的手压着,又痛又重,越来越用力。想必那两个人正使劲踮着脚在人头堆上找视角呢。周兰生顾不得这些了,眼睛使劲盯着配枪的公安。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枪,虽然只看到枪套和枪柄,但看到的是真枪,这一点令他激动不已。随后,他看到一个公安举起一个方块形的铁匣对着墙,铁匣上有个类似喇叭的东西在一闪一闪发光,那光,又白又亮,煞是好看,他的注意力便完全被这个会发光的东西吸引住了。是什么东西里面有这么多光啊?不象是电灯,因为它没有电线,不象是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没那么亮再说手电筒也不是方块形的。那就只能是机器了。机器就是那种你看到了但不知道怎么用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机器就是那种你只能看但不能碰的东西,就象那个公安手里的那个铁匣子。周兰生给铁匣子定了这么高的性后,心思便放在琢磨那个公安为什么老把铁匣子对着的那一面墙上了。他看到那面墙上有两行粉笔字除此之外再没其他的东西。于是恍然想起:这就是大人们议论着的反动的东西,字。粉笔字,墙上的粉笔字,黑板上的粉笔字,反动的字,字是反动的。出于对铁匣子的无比敬仰,他开始去拼读那两行字。不,与其说是拼读,不如说是端详。他看到两三个好象认得的字,其他的也很眼熟。他端详着,突然之间,一下子记起来了,全认出来了,那些字因此连贯起来了。他体内得意的快感令他蠢蠢欲动,他想把他能认出这些字的消息宣布出来。

“有人动过墙上的字吗?”领头的公安问。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都站在外面。”村长吓了一跳,忽然想到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我们谁都没有粉笔。”

领头的公安眼神一下子凌厉起来。

“你们村难道没有学校?小学有没有?”

“那是有的,小学有。粉笔——只有小学那有粉笔。”

“小学有粉笔?谁是你们这里的老师?”

“姜艳红和林晓艳,”村长有点结巴了,“但她们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是她们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都是女的。”

“女的就不会?”

“女的哪会写反动标语?女的胆子本来就小。”村长嗫嚅着,他深深后悔自己一句欠考虑没逻辑没必要说但鬼使神差说出的话引出这种麻烦。林晓艳是他的女儿,要是公安去查他女儿,那对女儿的影响可太坏了。

好在公安似乎有点同意他说的理由。

“我们也不是说就一定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写的,在没有调查清楚前,我们不会轻率下结论。”公安这么说。

“是应该这样。这亭子建在这么个地方,四面八方的人都能进来。本村的人能来,外村的人也能来。本地的人能来,外地的人也能来。可能是外地人写的,写完他就走了。”村长赶紧说。

“你也不要轻率下结论。”公安冷峻地说道。

又一辆轿车开过来,临近亭子时,摁响了喇叭。

“孙局长来了?这好象是他的车的声音。”拿照相机的公安说。

“你看,这个案子惊动了我们局的孙局长,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案子啊。”领头的公安对村长说。

亭子里的人边说边出来迎接,村长跟在后面,心里直犯嘀咕。

沃尔夫轿车上下来两个人,穿便衣,拎着皮包,但从他们的精神头看来就是搞公安的。群众早就分出一条道,敬畏地看着他们和先来的公安会了面,再看着他们进了亭子。当头的人身板高大,步幅也大,北方口音,声音洪亮。

“孙局长你也来了?”领头的公安迎上去问候道。

“去市局,路过,顺便来看看。”孙局长说道。

众人将孙局长簇拥进亭子里。

“怎么,老关,搞出点线索没有?”孙局长一进亭子就问。

“有一点,向你汇报一下,孙局长。”那个一直问话的公安老关说,“你来看,这两条反标一共十个字,其中就有三个字是错别字。你看,就是锋字,倒字和党字。另外,这两条反标的书写程度很低,字的架构连普通的美观都谈不上,看得人很吃力,想必罪犯写的时候也很吃力。综合起来分析,这两条反标是文化程度很低的人写的。”

“你没考虑过有可能是罪犯故意造出的假象?”孙局长探开一个新思路。

“有这个可能。”老关沉吟片刻说道。

“嗯,”孙局长沉吟着,刚想发表意见,看到门口象水一样分开后又汇拢起来的群众,改了口,问道,“村长在吗?这里的村长?”

村长赶忙答应,由于对孙局长的敬畏,回话时不自觉地跟着孙局长用普通话,说的自然稍微荒腔走板。

“首长,我在这里。”村长当过兵,会来点事。

“你好你好。”孙局长热情地握着村长的手,“跟你商量个事,借你们村的办公室用一下,我们开个会,议一议案情。成吗?”

“成,成,”村长激动得口音也很东北了,“首长用我们村的办公室是我们的光荣。不过,我们没有办公室,有房子,没挂牌子,算不得是办公室。”

村长的殷勤令孙局长非常愉快,他拍拍村长的肩膀,“有房就行,不用太讲究。”

村长领着公安局的同志正要往外走,门口人堆里一个孩童尖锐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把大家都镇住了。

“打倒□□□!”(此处删去三个字)

门口挤着的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凭着各自的第六感觉把自己和那个声音源分摘开来,象是一颗分水石一样,人群分成两边,露出中间浑浑噩噩站着的半大小孩。小孩被眼前突然严峻起来的形势吓住了,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消褪的想炫耀讨好的笑容。随即,那小孩被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揪着头发摔打在地上。

“你这个死了爷的笨蛋!你想要老子死啊?”汉子骂了这么一声,就只顾着下死劲地打。

孙局长冷静地使个眼色,身旁的公安把汉子拉开。汉子挣扎着还要上前打,公安用力把他的手扭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打他?”孙局长讯问那个汉子。

“我是他爷,我,我,他说了那样的话,还不该打呀?”汉子紧张地,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手指着躺在地上的小孩。

孙局长走到小孩跟前。

“那句话是谁告诉你的?”孙局长柔和地问。

周兰生在地上抱着头,浑身颤抖。

“别怕,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那句话的?你说了没人敢打你。”孙局长严肃地保证,声音中带着权威。

周兰生只不停地颤抖。

孙局长再使个眼色,一个公安把周兰生扶起来。周兰生的手仍放在头上,眼神迷茫,看来是被打晕了。

“你刚才说了句话,你再说一遍好吗?”孙局长慈和地问道。

周兰生摇摇头。

孙局长笑了,“不说不要紧。你多大了?”

周兰生摇摇头,不想说。

他父亲还在公安手里,瞪着他,大声喊着:“说啊,婊子养的,你快说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说那句话的?老子要剥他的皮。”

周兰生看了看父亲,把手放下,哆哆嗦嗦地说道:“墙上写的。”

他父亲不再做声,神态自然了许多,把眼睛望着孙局长。

孙局长问道,“小孩,你读过几年书?现在上几年级?”

周兰生又重新抱着头,死活不肯回孙局长的话。村长在孙局长后面轻轻地代替他回答道:“这伢崽脑子不灵光,十三岁了,还上小学一年级。学习还是全班最差的。”

周兰生听到村长在揭他的底,把头从双手的环抱中露出半个来,很不满地瞪着村长。

孙局长想了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信纸,掏出钢笔,对周兰生说,“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

周兰生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孙局长蓦然厉声喝道:“写下来!”

周兰生手一抖,从头上放了下来。接过纸和笔,茫然站着,不知该怎么做。

村长说:“兰生,蹲下来写。把纸放在膝盖上。”

周兰生依言蹲下,把纸铺在膝盖上,看着钢笔又不知所措。

“拧开笔盖。”孙局长提示一句。看到周兰生仍旧摸不清头绪,便自己把笔盖拧下,再递给周兰生,“写吧。”

周兰生象拿筷子一样夹着钢笔,哆嗦着在纸上写了一个极小的而且笔画挤在一起的字。看不出,他的身子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大块,写出的字却那么小,看得令人别扭。

“写大点。能写多大写多大。”老关要求道。

周兰生把刚才写的字又写了一遍,还是一样大。然后干脆再写一遍,大了一些,还是不够大。老关看了他写的第二个字就走开了。周兰生连写了两个“打”字后就下不了笔了,他把笔在纸上比画着,写不下去,脸羞得通红。老关在走开后,过了很大一阵,看到还没动静,就转回来,在周兰生后面看着。

“不会写?”老关问。

周兰生不做声,自觉这次丢脸可丢大了,一狠心,干脆就蒙一下吧。他把笔落下,在纸上画了一道竖线,然后顺着竖线杂七杂八的横竖点勾起来,好不容易形成一个模样,“说不定那个字就是这个样子。”他在心里存着这个侥幸——其实自己也不相信呢——便住了笔,抬起头看了看老关。

在周兰生写字的时候,孙局长把村长叫过一边,询问周兰生家里的情况。村长明白自己这下有决定周老根命运的能力,呼吸一下急促起来。脑海里晃过周老根那次因他家的大黄狗不明不白瘸了一只腿的时候对自己恶毒的咒骂,一股报复的快感已经临界。

“周老根是个老实人。”村长听到自己这样对孙局长汇报。这样说开头了之后,他便顺着路子说了下去。村长是不曾怀疑过周老根会写反动标语的,也不相信他会教唆自己的儿子说那种话——他儿子根本就和傻子差不了多少。村长在孙局长面前说周老根是老实人,说的是真话:他根本就是大事不犯,小事不断的那种——村长自己归根结底也是——不是标准忠厚的老实人。虽然他在心中有过报复周老根的念头,但他还是象所有老实人那样在关节眼上最终选择了说老实话。当他老实评论周老根时,他觉得自己很光辉,在说话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时候,说老实话令人无比舒坦。

孙局长招手叫老关过来,老关迎着孙局长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孙局长沉默了一会说,“那我还是先走,中午市局梁局长找我,有个上头指示要传达。这案子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弄得明白的,老关你和老陈留下来,再查一下有什么线索没有。”老关说,“好,有情况马上向孙局长汇报。”

见孙局长要走,村长挨近来说:“首长,我已经叫人去准备房子了,是不是先去我们那坐一下?”孙局长摆摆手说,“这次就算了,他们两个留下来。你帮他们解决下食宿。”说着话,孙局长已走到轿车旁边,司机早打开了车门。村长一直跟着,笑着说:“这样的小事还要首长特意吩咐吗?关股长和陈干事留在我们这里,还能不好好接待?”村长的话还没说完,孙局长已在车内就坐,关上了车门。司机将车发动起来,孙局长把头探出,将老关和老陈叫过来,最后嘱咐:“排查,一个一个排查。”

沃尔夫轿车扬尘而去,村长心中沉甸甸的。等回过神来,看到村里的人虽然是鸦雀无声地站着,脸上却仍带着看热闹的热切,心中冷哼了一声:“都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这些人还好没听到孙局长临去时是怎样吩咐的:一个一个排查,那就是要一个一个过关那!要过关就得过硬,过了硬要是还找不到写反动标语的人,就不知是谁该倒霉。想到这里,他恨起两个人来。首先是恨封根生,好死不死报什么案,把它擦掉不就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不比前几年抓反革命现行抓得凶,知情不报也查得不那么严。何必呢?另一个恨的就是周老根,本来关公安已经做了写反动标语的人不一定是这个村子里的人的论断,他那傻不拉叽的儿子一声喊,把全村人重新都拉下了水。

看来得舍大本了,试试看能不能挽救回来。周老根家的那只大黄狗,现在无论如何是要拿出来了。周老根知道轻重,现在这种情况不是谁谁惦记着要吃那条狗,这不成问题。煮狗肉最好用砂锅,刘成才家的砂锅太小,煮不下那只这么大的狗。其他的人家又没有砂锅,只好还是用杨老仔家的大铁锅。味道差了点,不过,多加些辣椒,再滴上些老酒,也差不到哪去……酒,封根生家还有两瓶六九年的信州春,他把人招来了,这酒总得出吧? 

     

村长盘算着怎样舍老本时,不由自主再次出神,盘算到封根生家的两瓶老酒时,脸上竟然泛起两陀红晕,鼻子头的粉刺也亮晶晶起来。直到老关喊他方才醒悟过来,吸溜了一下口水,咽了咽干干的喉咙,振作起精神来。

忐忑地跟着公安回到村里,在村长和公安进村委会之前从村长嘴里探听到要一个一个排查之后,石检村的人炸了窝。在槐树下,在池塘边,每个人都心怀坦然地宣告自己无辜,再义愤填膺地谴责那个做鬼事的人——不该把反动标语写在他们村的风雨亭中,接着又神秘地推测以及小心地探测如果真是村里人写的,那个人会是谁?谁都怕被谁怀疑到自己,于是便极力地怀疑着别人。至于那个公认为大笨蛋的周兰生,喊过反动标语的人,大家反而都一致没考虑到往他身上推。有时,人的淳朴和人的倾轧极为微妙地交织着。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认为是周兰生把事情搞糟了,给大家引来了麻烦。给大家引来麻烦的人不管是不是笨蛋都无可原谅。所以,他们刻意冷漠地看着带着一脸青紫伤痕的周兰生拖着受过惊吓仍旧瑟缩的身子在人堆里穿行,象狗嗅着可疑食物一样嗅着他们的神色。他走近哪一堆人,哪一堆人就立刻把话停住。但周兰生仍旧毫不退缩地往一个个人堆里窜着,他想知道事情有没有结果,结果是什么。他家的大黄狗跟在他的脚跟后,瘸着脚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偶尔被人没好气地一脚踹出人堆时,就赶紧将尾巴夹起,等着小主人从这个人堆中出来向另一个人堆走去时再急忙跟上。

周兰生如此专注于村里人的脸色,以至于没发觉刚和民兵连长说完话的父亲一脸铁青地走过来,一巴掌扇到他的后脑勺,把他打得晃了好几下。大黄狗在他后脑勺挨打的同时身子斜刺里退了一步,随即绕着父亲的双腿呜呜地叫着拼命地摇着尾巴。

“死回去!”父亲命令道。

周兰生绝望地望了望周围的人,没有人有开口相劝父亲的意思,他们的眼中甚至有解气的愉快。

周老根垂着头背着手往家中走去,他的狗迈着小碎步跟在身后,他的儿子颠倒着脚跟在狗的后面。路上,他的老婆曾经惊恐地哀求地看了他一眼,被他一眼给瞪了回去。

到得家中,周老根寻出锄头,把它靠在墙上;再寻出菜刀,把它掖在腰间;又找出一捆麻绳,丢在锄头下面。

“拿起!”周老根指着锄头麻绳对儿子命令道。

周兰生本来觳觫着的身子在这个命令下奇怪地平静下来,他顺从地捡起麻绳,挂在肩上。再拿起锄头,抗在肩上。父亲见他准备好,转身出去,往村外走去。他跟着,对事情终于有了结果而大松一口气。大黄狗重新跟在他的脚跟后,不停地低声呜呜叫着,似乎在数落他,又似乎在数落他之后安慰他,跟妈妈一样。

出了村西口,父亲低头站着,象在想往哪去。

“爷,去哪?”周兰生怯怯地问道。

“去哪?去能挖抗埋人的地方!”父亲凶狠地回答。

周兰生痴痴地笑了,马上想起这样会被父亲怀疑他不害怕,赶紧换上一副哭丧的脸。

他们重新起身,往界山岭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周兰生脑子又迷蒙起来了。大黄狗被他感染,也开始不安地吠叫起来。有几次它停下来,冲着前面的父子俩暴躁地咆哮着,随后又快步跟上,尾巴摇得象风扇一样。又有几次它转身想跑,但不过是打了个圈,还是回到主人身旁。到最后越来越接近界山岭时,它不再发声,不再摇尾巴,死气沉沉地拖着脚步,挨到那棵孤树下,耷拉着坐下来。

“爷。”在树下周兰生对父亲哀求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向父亲求告。

界山岭是石检村的人杀狗的地方,石检村的人有这么个规矩,因为大家都养了或养过狗,因此谁都不愿听到杀狗的声音。杀狗到村外去杀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有君子远庖厨的意思。界山岭下的那棵树就成了剥狗皮树,所有的狗如果不是被人牵来或带来,都不往此处经过。

剥完狗皮要立刻埋掉,一是狗皮没用,二是狗皮招惹苍蝇,三是杀狗埋皮也算是给狗的一个交代。所以,杀狗前先挖个坑,是个省时的程序。

这一切,周兰生本来是知道的,但他今天全忘了。

“挖坑!”周老根命令道。

“爷?”周兰生再次哀求,显然还是没有作用。

周兰生挥锄刨坑,一边听着大黄狗万念俱灰的呜咽。父亲一旁抽着烟,眼睛不看他。“你做的好事,差点害死自己。”父亲轻声叹了口气说道,语气中既有埋怨又有原谅的意思,周兰生的心一点一点从提起的高度慢慢放下。差点,就是没有。就象过马路差点被汽车撞上,其实是没被汽车撞上。他猜想自己可能安全了。

挖完坑,他恢复了眼望父亲的胆量。这个坑他挖得不大,要是父亲还要让他挖,那这个坑才会是给自己挖的。

父亲这时走到大黄狗面前,蹲了下来。一只手轻轻拍着它的头顶,一只手轻轻挠着它的颈毛。大黄狗不再蹲坐,站了起来,在老主人的手下转着圈。它不时地露出凶相,呲着牙往老主人手上咬去,却只轻轻蹭了一下就掉转头,它不忍心咬。它摇一阵尾巴,夹一阵尾巴,嘴巴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周兰生听来象是它在为它自己念经超生。父亲突然大喝一声站起来,手上早抄起大黄狗的一条后腿,将大黄狗抡了起来,向旁边一块青石上摔去。砰!大黄狗撞上青石,再掉落下来,滑了半个身子,抽搐两下,没气了。

周兰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又开始觳觫起来。父亲大跨步走向狗尸,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索子!”父亲喝令道。

周兰生赶紧跑到树下将放在地上的绳子捡起,再跑向父亲。

周老根将绳子打了一个圈,套在大黄狗的颈上,勒紧。然后拎着绳子将大黄狗拽到树下,望了望伸出来的树枝,将绳子抛了上去,大黄狗就这样耷拉着头被吊在树枝下面。

周老根把菜刀从腰间抽出,在狗皮上擦了两下,停住刀,沉重地摇着头。

“仔呀,以后不晓得的话就别说。”周老根将狗颈上的毛用菜刀分拨了一下,“明天你就不要去学校了,反正你去也学不下去。”周老根一边开剥一边说着,他的刀唰唰地划开狗毛狗皮,露出红色的狗肉。

周兰生眼皮沉重地点点头,但没出声相应。

“啊?”周老根没听到他的回答,一边凑刀一边回过头来看他。

“哦。”周兰生应道。

“识字有识字的好处,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周老根说道,听起来似乎有点安慰儿子的意思,“识字看得下书,书上说的事别人就骗不了我们。不过呢,识得字却不晓得什么字说得什么字说不得——”说到这里周老根停顿了片刻,想词,想了很久说道,“有的字说了让人笑,有的字呀说了让人跳。学会认字不学会怎么说话——”他又想了一会,到了只说道:“也不好。”

周老根一反常态地在周兰生面前絮叨着,说出的话虽然还带着些责怪,但语气已非常和善。周兰生对父亲的和善可说是猝不及防,一时呆若木鸡,显得父亲这番话对他是对牛弹琴一般。其实他都听懂了。

周老根将剥下的狗皮丢进坑中,拍拍手,看了一眼儿子,见他迟迟艾艾地站着,又惊又恐的样子,不免心中动了一番舐犊之情。

“其实你不笨,除了学书跟不上别人,其他的不比别人差。是我把你逼的太死了。”周老根叹息着说道。

周老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儿子在他最后一句话中,眼睛闪烁着,又感激又惭愧的样子,觉得再说就多余了。于是他把剥光了的狗摘下来,拎在手上,走到儿子身边,轻轻拍拍他的头,说,“把坑填了吧。”就低着头先行回村了。

看到父亲走远,周兰生拾起坑边的锄头,往坑里趴土。经历了这番突兀的转折,周兰生的心中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非常坦然,宁静得就象快要睡着了一般。他回味着父亲的巴掌刚才在他头上的几下轻拍,那是否预示着从此以后,这就是最新的力度呢?他闯了祸,却得到这个,很是庆幸。庆幸之余,他想到了刚被他埋起的大黄狗蜷在坑里的狗皮,觉得很是对不起它——它给他替罪了。于是决定要做点什么以示弥补——对大黄狗,对父亲,对自己。他蹲了下来,对着刚填满浮土的坑,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划了五个字。

打倒反动派

这五个字虽然到底有几个写对了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是他对自己祸从口出的那五个字的修正,也是他目前所能表示的最高忏悔。

字写完后,他又觉得写在大黄狗的埋葬处不合适,会让人误会他在说大黄狗是反动派。于是,他把本来准备留住几天的那几个字立刻就擦掉。字抹掉之后,他的心彻彻底底地坦然了。他已经和反动,反动派,以及字做了了断,今后那些事情和他再也无关。

在关公安写于多年以后的自传中,石检村反标事件的结局是这样的:

在他和陈干事坐在村委会按照花名册一个一个进行排查时,风风火火跑来一个举报的群众,说是在风雨亭又发现了一条反标。这个群众是个十一二岁,看起来却只有八到九岁的小孩。后来,关公安得知那小孩名叫封细孙,是封根生的小儿子。

当时听到举报后,关公安和陈干事赶到风雨亭中,果然在最早的两条反标的下面出现了一条新的反标。新反标不是用粉笔写的,而是用乡间到处可见的碎瓦片刻上去的。笔画粗细不一,比起前两条反标,字迹还称得上工整。而内容,却比前两条反标更为骇人。陈干事拿起相机对着新反标拍照,闪光灯噼噼啪啪地闪着。就在他们取完证还来不及调查寻访时,另一个群众做了举报。

另一个群众是被挡在风雨亭外面,却不忿看到封细孙跟着他们在里面的一个泥鳅般瘦黑的小孩。他愤然指着封细孙对他们说道,“是他写的,我亲眼看到是他写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石检村喧然了。

关公安只得把反革命现行犯封细孙带离石检村,立即立刻,免得被石检村作死泼赖的女人们打乱审讯。关公安的回忆录没提到周兰生家的那条大黄狗,当他们准备将封细孙带出石检村时,那条狗刚被村长和民兵连长联袂料理,剁成块,另切了一盘肉丁,预备下锅。

审问封细孙时,封细孙对自己写反标一事供认不讳。审讯员问他为什么要写反动标语,封细孙回答说,因为看到关公安他们刚来时,陈干事对着反标拍照,那闪光灯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我还想再看。”封细孙细细地说道。其实,这句话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还想再看。”

审讯员面面相觑。

问到封细孙那条反标是怎么知道的,封细孙回答,老师在课堂上举过什么是反动标语的例子的。审讯就此结束。

两天后,封细孙被交回给他眼睛红肿的母亲。回忆录的初稿中,关公安如此评论:

“那小孩真泼胆,为这么个理由写反标。要不是他幸运地刚好碰上取消反革命现行犯文件的传达,他会被判刑的。那小孩的命运可说是千钧系于一发,而他却不知道。”

回忆录初稿没提到的是,封细孙的案件还是被整理成卷宗,并在档案室中存放了多年。

那个初始在石检村风雨亭墙上写反标的人是谁,至今仍为疑案。此案已经注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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