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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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二十八回

天罗绕药肆逛了一圈,买了十一种修道人最常服用的药物,分别是松膏、柏子、薏仁、茯苓、黄精(野生姜)、白术、朱髓、胡麻籽、芦菔根、石桂英和雄黄。其中既有上品,也有次货,雇一大车运回客栈。天罗将花青娥留下的蟾酥及各种药物随意配搭,装入大小不一的老黄麻纸袋中,用浆糊密封起来。

翌日,他向店家借来一辆独轮车,将大堆药包推到药肆,占上一席之地,高声叫卖。无论大小药包,不许拆封看,一律售五两。

打自建城开市以来,不曾有人这般卖药,苏州人大奇,纷纷聚拢来看,或问药包里有何药材,天罗答道:“每包都是本人精选的好药,随意拾入袋中,何能细说!”有好事者取药包捏之嗅之,殷天罗瞪目攘腕,拔刀怒斥,围观者嗤笑而去,遂无人问津。

天罗亦不愁,翘起两手,等候识货之人。及至午后,将要收摊,忽有一长面人,行若飘风,径直来到药摊前,弯腰检视药包,目光烁烁然。俄顷,来人拾起三包药,从腰间的革囊中取出十五两银,向天罗买药。殷天罗心中清楚,恰恰只有这三包药,藏有花青娥留下的蟾酥。此君能够看破内里乾坤,正是他今天要等的人。

天罗不接钱,摇手起拜道:“阁下奇识妙察,必是神人,小可红狐子殷天罗有礼,愿知姓名?”长面人还礼道:“原来是殷道兄。在下赁驴人卫谁乘,绰号长鸣郎,乃本地驴神。殷郎有这么好的蟾酥,为何贱卖,引我过来?”

天罗道:“原来是卫先生,小狐有急难,性命极危,唯有出此下策,欲向苏州城中的大德神仙求救,苟获垂拯,虽死必谢。”卫谁乘道:“狐郎有甚祸事,如此紧迫?”殷天罗道:“小狐与梓潼山陷河神有隙,无从和解,追杀且至。”

卫谁乘大骇,凝视殷天罗,说道:“吾闻东川有一陷河神,在梓潼洞阴处称王,总统蜀山妖魔,所到之处,打风打雨。狐郎仇敌,莫非此君?若如此,岂不休矣!此君前夜荡平吴安王墓,声威震耀江南,谁不仰服!狐郎难道想为吴安王报仇?如今他被葛洪、陆修静、陶弘景等人请到茅山讲道,浙江群仙云集台下,毕恭毕敬,俯首谛听,谁更为你出头?”

殷天罗道:“小狐极知此事凶险,岂敢连累卫先生。但求卫先生为我指路,一者,本地可有高妙神仙,二者,如何拜会?若能见告,当以蟾酥酬谢。”卫谁乘听了,寻思良久道:“阁下要找的神仙,绝非泛泛之流,不过苏州确实有一个了不得的隐士,通玄达理,广有法术,是地仙中的翘楚,连吴安王都对他礼敬有加。此物与你同族,道号叫狐龙子,是本地狐狸之酋。”

天罗大喜,心道:“原来老祖宗在此,听说他数百年来一直苦心修练,勤人所不能勤,学人所不能学,修为已达玄妙境界,是狐家的怪杰,若能设法请他襄助,事便可为。”当下躬身作揖道:“狐龙祖师乃超迈神仙,若能拜谒,是我一生之福缘,相烦卫先生引见。”

卫谁乘笑道:“我乃区区小神,所辖不过一城之驴而已,何能结交上仙。不过我却可以为你指一条路。前日,我在浒墅关西面的古坟茔间遇见一只小雌狐,似笑似羞,甚有媚态。我恶作心起,飞身踏了它几脚,把它踩得好似煎蛋一般。那个野狐狸却浑若无事,大吸一口气,全身重又充壮起来,举脚搓头数下,飞窜而去。那厮分明是个妖精,此间的狐狸精哪个不是狐龙子的徒子徒孙,你去请它帮忙,也许就能见到狐龙子。”殷天罗欣然致谢,拜别卫谁乘,径直前往浒墅关。浒墅关之西有真山,当地尽是墟墓,绝无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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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天罗自然善于辨识骚狐之味,而这山上一树一石间染有的腥臊气味对他而言何其熟悉,他愕然而笑,欢喜盈怀。有顷,找到狐狸巢穴,洞穴在油樟树下,洞口丢弃了十几个骷髅头,在斜阳的照射之下眼鼻通明,森森然。

殷天罗屈身探头,向树洞中窥望,只见洞穴深处有光,光芒来自一座灯架,架上有小火六七颗,照亮洞室。灯架之旁,有一匹灰毛长尾的雌草狐据床而坐,手执小牙笔,在一卷黄纸上书写不已。墓室里还有大鼠一头,人立行走,手里提着一个茶壶,正为雌狐添茶。

殷天罗看看天,估计这狐狸快出洞了,微微一笑,掀起衣脚,蹑足走入长草丛中,蹲伏窥伺之。俄而日落,灰狐狸从树洞中一跃而出,跳入枯骨堆中,用头顶起一枚骷髅,朝天叩拜。一低头,骷髅滚坠下地,狐狸不再理会,另取一枚骷髅,望高空再拜,骷髅又落。如是换了五六个,直至戴上的骷髅紧贴头颅,摇晃不下,方才走出骨丛,脆声轻笑,人立而起,一跃变成美妇,绰约而行。天罗现身叫道:“果子姐,阿弟在此。”

这雌狐正是高廉的婆娘,殷天罗的同胞大姐,叫殷天果。他们姐弟几个从小结伴在江岭之间浪游,合力捕食鸟兽鱼虾为生,闲时嬉戏打闹,相互咬作一团,倦时便偎贴而睡,晨昏共处,每事相依。后来他们投身在青牛派牟道人门下,殷天罗修练天狐别行法,重新胎变,长大成人,而殷天果学的是妖狐别行法,保留狐狸真身,善于书符念咒,隐形变化。殷天果柔媚狡黠,任性放纵,嗜游玩,虽然嫁与高廉,鲜与高廉同住,大多数时候离家漂泊,行止无定。

殷天果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弟,乍然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天罗笑道:“果子姐,许久不见,你越发妖丽啦,这一身油光水滑的。”殷天果欣然道:“浪狸猫儿,你怎么找到这里?”随即掀起裙脚,说道:“姐姐老了,你看这尾巴,毛梢梢都发白了。好兄弟!来来,先让我抱一抱。”姐弟两个贴身相抱,抱讫,天罗拖着殷天果的手道:“我甫一上山,就嗅到肛香扑鼻,那是姐姐遗下的气味呀,自然找到洞府来啦!”殷天果道:“毒舌猫儿,说甚么肛香扑鼻,你又笑话我啦,哈哈。”殷天罗道:“姐,我想吃兔子。”殷天果道:“好也,我们这就去抓个大兔子。”

于是他们两个在墓林中搜寻野兔,俗话说:“蛇有蛇道,兔有兔道。”少顷,他们在山坡边沿发现一条兔道,爪迹分明,沿着山边一直伸延到某处墓碑下的兔洞。殷天罗绕着坟堆走一圈,凭着经验,立即发现兔洞的另外一个出口。他脱下衣衫,在衣袋中塞进两块石头,抱在手里,守住后洞等待。

殷天果从耳孔中抽出一道黄符,卷住一小截枯枝,念咒咒之,然后向地上一抛,枯枝立即变成一只浑身燃烧的火鼠,跳入兔子穴中。

逡巡,一只受惊的黄毛大兔从后洞飞窜出来,殷天罗早就算准它的去路,迎面把衣衫一撒,衣衫便如罗网一般在石头的重力带动之下快速铺落。野兔在奔跑时不能转弯,直直地撞上前来,正好被衣服捂住,走势顿时一缓。天罗弯下腰,将兔子牢牢按在掌下。

天罗抓起兔子耳朵,将这挣扎不止的大兔子提到山涧边杀了,洗剥干净。回到油樟树下,殷天果已经支起火堆,这时,天上有几只老鸦先后飞回,此辈都是殷天果派到附近农舍中偷吃调料的鸟贼。它们飞到殷天果手上,殷天果将它们的翅膀一扯,扯下黄符,乌鸦便归复原型,变成满载调料的杯子,杯中分别装有盐粒、芝麻、糖霜、胡椒、辣子、蒜瓣等等。

殷天果拈取调料在酒水中搅拌均匀,制成酱汁,将兔肉里里外外腌渍入味之后,放到火上翻转烘烤。其间殷天果又配出另一味酱汁,不时涂抹。俄顷,兔肉喷香,姐弟二人并肩倚坐在油樟树下,一边饮着苏州驰名的木兰堂酒,一边拔兔肉食之,口味极美。

在烤食兔肉的过程中,殷天罗将自己近年的际遇一事一事详细告诉殷天果。先说他如何接受高俅高廉的派遣;如何为沧州辟除瘟疫;如何在柴皇子庄潜伏,殷天果闻之,怫然道:“你心太迂,手太软!收拾这么个纨绔子弟,何用两年?”俄而又闻殷天罗如何与鱼窈儿暗通情愫;如何设法与张垩子争斗;如何在花青娥的帮助下避开雷电追杀,殷天果击髀叹道:“若非吾弟福大,几乎被这长贼所害。今虽苟活,亦不过头寄于颈而已,未得安枕。蛇类最是阴鸷记仇,若不剪除,祸不可知。你我从长计议,无伦如何助你杀敌报仇,夺回弟妇。”

殷天罗最后把寻访狐龙子求助的想法告诉殷天果,殷天果点头道:“狐龙子是江南一带的狐狸领袖,住在皎镜山庄,离此不远。我曾多次造访,向他问道。此君老淫狐耳,道术虽高,不戒色欲,每次见我都要搔首弄姿,我若肯为他下一窝狐狸崽子,他定能尽心效力。不过依我计,狐龙子的道行只与鸱夷君伍子胥相若,单凭他一家之力,未必能与长身贼抗行。我们还需再找一个好手,合力击之,以求必胜。”

贞节是人间礼教的产物,狐家是不管这一套的。天罗得知殷天果能诱使狐龙子出手相助,大感欣喜,又问:“除狐龙子外,谁更可请?”殷天果道:“据我所知,沂州蒙山山中有一座琵琶寺,山行者常闻其钟声。寺乃北齐高僧募造,年代久远,早已荒废,在山中时隐时现,或在崖颠,或在深谷,乍远乍近,迁徙不定。山民视之为神寺,见寺必拜。琵琶寺中庭有一口破钟,钟顶上铸的那个曲弓形的魔兽叫做蒲牢,是个真神。此物嗜赌,常年与狐龙子为赌博之友,我去拜谒狐龙子时,他恰巧在座,因此有一面之缘。若把它请来与狐龙子协力,定可制住陷河神。”

殷天罗道:“原来沂蒙山有这么个大神,却不知此物脾性如何,有甚偏好,如何说得动它?”殷天果道:“其性贪利,若能诱之以大利,定然动心。”天罗想了一想,笑道:“有了,张垩子身怀异宝,若能斩杀张垩子,蛇胆归蒲牢便是。”殷天果一听,捉住天罗两手道:“妙!陷河神腹中的千年老胆,必是一品仙药。好了,你暂留此处等我,我先去狐龙子洞府一趟,他若拿定主意,我即回来告知你,你再去沂州请铁蒲牢出山。”言讫,殷天果取出一叠符纸,在空中一拉,符纸好似摺叠灯笼一般被拉开,变成一头白驴,遂跨驴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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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殷天果归来,笑盈盈道:“浪狸猫儿,事成矣。那张垩子击破伍子胥之后,气焰薰灼,如今被茅山道士们请到茅山讲道,口没遮拦,褒贬各派先师,言语放肆,大招嫉恨。狐龙先生决意杀之立威。你立即出发去沂蒙山拜见铁蒲牢,他若肯时,即来苏州相会,协力行事。”

殷天罗大喜,殷天果又云:“你去沂蒙山,我则返回狐龙子洞府,日夜伴着它,防它变卦。铁蒲牢的真身铸在琵琶寺的铁钟之上,他经常用法力将寺庙移来移去,不许凡俗人进入。狐龙先生曰,要入寺,先要在桃花峪某处石崖下找到两块大石。两石皆被藤蔓遮盖,一块圆石,模样似鼓,另一块是长型卧石,似卧虎。敲石鼓,则神钟响应,此时跳上石虎,石虎便会将你送到琵琶寺中。上山之前,你要准备祭神用的牲酒,以及敲钟用的木鲸鱼,再带上这个,狐龙先生给你的巨头鲸的鲸蜡。酒肉祭祀之后,蒲牢若不肯现身,你就在木鲸鱼的鱼头处抹上鲸蜡,用力撞钟。鲸鱼乃是蒲牢天敌,它怕鲸鱼就象我们害怕狼獾秃鹫一般。”

天罗牢记之后,骑上殷天果的白驴,赶赴沂州。白驴足力奇健,不日便到蒙阴。殷天罗请匠人用降龙木雕造了一根木鲸鱼,又请人蒸了一个牛头,打包背在身上,来到桃花峪。桃花峪中果然有两块怪石,隐藏于薛萝之下,若非有人指点,绝难发现。圆石殷红,似木鼓,卧石如虎,石色青黄斑驳。

殷天罗将衣衫卷起,卷成一条布棍,手握两头,大力敲打石鼓,石鼓“嘣嘣”闷响。俄顷,远处有钟声响应,其声洪大,震彻山林。于此同时,石虎似动,身上散发出灰紫色的王气。殷天罗披衣跳上虎背,石虎轻吼一声,虎眼歘然睁开,四脚蹬地而起,奋迅跑入山林之中。

天罗跨坐虎背,听任这畜生啸风奔驰,一路高起疾落,却不觉颠簸。俄顷,石虎跑上某处山崖,崖下有一古寺,寺四周皆是绝壁,如在深井之中。那通灵石兽在崖边抖擞几下,忽然踊身一跳,头下尾上,跳落山崖。殷天罗吓得大叫,双手急抱虎颈,两眼紧闭。

顷刻,风声消停,石虎轻盈下地。天罗睁眼看时,身在废园之中,触目狼藉。石虎弭耳闭目,蹲踞不动,又如大石焉。

是处便是琵琶寺,前代毁于兵火,如今只有颓桓坏栋,茂草涸池,甚荒秽。前庭果然有一口铁钟,寺中百物皆积满尘锈,唯独此钟光洁镫亮。钟之提钮,铸为蒲牢,此物头角峥嵘,神状严毅,似有不可犯之色。

古人云,龙生九子,曰:“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九子各有不同品性,比如囚牛好音律,常被雕凿于琴上;睚眦喜腥杀,常铸刻于刀柄、斧背;嘲风爱眺望,尊像常放于殿宇飞角;蒲牢居第四,善鸣吼,因此常铸于钟上。

殷天罗先焚香在手,向蒲牢拜了三拜,然后用柳枝沾香水洒地,再取净席一张,铺开,摆设牛头和其他福食,最后恭跪下来,酹酒祈祷,请蒲牢神现身。三请五请之后,蒲牢全不动容,法相冷峭如冰。天罗只好把抹有鲸蜡的木鲸鱼从背包中取下来,猛力撞击铁钟。

一撞,铁钟“咣”地一声大响,撼梁动尘,广闻数十里,朗朗回鸣;再敲,庭院中习习风生,钟顶的蒲牢全身鳞甲翻展,喳喳作响;三敲,有白气由蒲牢的两个鼻孔啾啾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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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张垩子接连击败了卫河遐宵王和吴县伍子胥两家神仙,归去路上又被上清派的小仙翁葛洪和山中宰相陶弘景等人邀请到茅山道院的玄坛上讲道,江浙一带的各族名流纷纷入山听讲,一时间声望大涨,志得意满。

某日讲道之暇,忽有小道僮送来一份请帖,邀请他抽空到苏州天平山皎镜山庄相会,落款“狐龙子”。时葛洪在座,张垩子将信笺交给葛洪,问道:“久闻狐狸祖宗狐龙子大名,如今来信邀我到皎镜山庄相见,词甚有礼,须去,更须备一份厚礼。却不知此君品性如何?”

葛洪道:“狐龙先生成仙甚早,道术绝高,著有书经传世,是本地一个名流。我们茅山门人对他敬重有加,每年都要遣一名得道真人到他府上为他贺寿。此公脾性古怪,古人云,叶公好龙,他比叶子高还要好龙,平日喜欢头戴龙角,身穿龙皮,每过镜前,必整角理皮,作态而笑。客人谒见,称他龙翁、龙公则喜,若呼狐翁、狐公,则必有怒容。龙翁另有一个癖好,就是好造奇巧工艺。比方说这个皎镜山庄,庄内有一面大镜,据说是他令水银附着在琉璃之上制成,清透绝世,镜中影像与镜外无异,天上地下,独此一面。江南神仙皆艳羡此物,个个以被狐龙先生邀请到皎镜山庄照镜为荣。龙翁还曾经向我出示一种胶液,粘力之强,天下罕敌,但凡有形之物,一粘即合,可以续弓弩之断弦。我所知者,大抵如此。”

于是张垩子带了一套龙爪手套作礼,来到苏州城西天平山皎镜山庄。这些龙爪手套是从一个叫遐宵王的老螭虫身上剥下,全套共五只,淡金色,坚利如钩,可以镂刻铁石。

到庄,触门环,即有美女出门迎答。所谓美女,在张垩子看来不过是一只头顶骷髅的雌狐。张垩子递上名帖,美女一览,喜跃道:“阿也,原来是张尊者,龙庄主时时盼着你大驾光临。却不巧,他刚刚被一个赌友强行拉去耍骰子,约定十局便回。临行前吩咐,若尊者恰好来到,务必请你稍等数刻,好生款待,他去去就来。”张垩子一笑,将礼物交给雌狐,跟随入庄。

是处乃仙家之甲第,周回数十里中,泉池交注,花卉万丛,玄鹤孔雀,徊翔其间。房屋之内多狐,或变为力士,或变为女童,笑闹喧然。它们随长廊曲折而行,俄而走近一处高台,瑶石为阶,琼玉为栏,寒色侵人。台下有碑,碑曰:“返照真我台”。

拾级三百四十三步,乃登台顶,台顶竖着一面大镜,紫金作框,精光夺目,令张垩子眼前一亮。女妖狐一手拉起陷河神的手臂,一手指镜笑道:“此乃本庄镇庄之宝,天下第一明镜——水银回光镜。只有本庄最尊贵的客人才可到此参照。娇客且照,小狐去去便回。”言讫,退下高台。

张垩子缓步走向镜前,果然好一面镜,清透琉璃为体,水银铺底,澄澈无伦。神仙大多爱美而且自恋,陷河神也不例外。它忍不住猛一摆体,现出长蛇真身,挺起头项,对镜自照。

很快它便沉溺于极甜美的自我欣赏之中,徐徐在镜前蜿蜒游走,一时变大,一时变小,又不停翻动身躯,袅袅起舞,欣赏那修长灵活的身段,高贵的头项,以及柔润的,成色如墨玉一般的鳞片。只有神,才配拥有如此昂藏健美的躯体,全身没有半点崩缺瑕疵,无可挑剔。

逡巡,女妖狐肩挑两桶香汤,绰约而回,妩媚笑道:“奴婢为神沐身。”言讫,用澡巾抄起香液,匀抹在陷河神身上,并为它揉筋捽骨,导气血,理经络。张垩子从舌头上嗅到汤液中散发出一股月桂的香味,正是平生所爱,不禁由衷欢喜,闭上两眼,放软身体,任她按摩。

女狐精用手将蛇身从尾到项一段一段地料理,搓、拔、拍、滚、按、刮,逐样实施,手劲又匀又稳,缓慢而连贯,力达筋骨深处,舒适难以言喻。

如是反反复复地推弄了大半个时辰,狐精格格一笑,闪身离去。张垩子迷迷糊糊,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懒懒地想盘一盘身子,忽觉全身被紧紧粘在地上,挣之不能起,屈之不能曲,伸之不能直,一动也不能动。

它又惊又怒,奋力摇晃身躯,咂咂鸣吼。无奈它的躯体已经被殷天果悄悄用一种由虫涎、鱼鳔和树脂混和制成的胶液紧紧粘在高台最大的一块硬石之上,丝毫不能动弹。由于每一寸皮肤都被彻底粘死,无伦变形还是变大变小都不可能。这胶着实厉害,任它喷水喷火,任它将整座石台摇得隆隆大震,都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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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刻天上正有一黄一白两道亮光犹如流星一般飞下石台。来者正是山庄主人狐龙子、沂蒙怪物铁蒲牢。他俩隐身在远山之上,望见殷天果点起青烟,知道计谋得逞,立即飞返,打算不由分说,一举杀之。

当他们跳下石台,不禁一呆,张垩子已经脱身,台上只留下一张血淋淋的蛇皮,腥气冲鼻。

此时,有个黑衣少年从水银镜后走了出来,血濡衣襟,斑驳狼藉。少年摇头苦笑道:“如今远远未到换皮的时候,强行挣开来,有如被活剥,剧痛难言,真重创也。”狐龙子和铁蒲牢对望一眼,下意识抓紧兵器,准备厮杀。狐龙子的兵器是狐尾拂尘,蒲牢的兵器是一对铁如意。

张垩子先向头戴龙角,身穿龙皮之人拱手,问曰:“龙翁,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设计害我?”狐龙子答道:“至尊者造天设地,并使天下臣民各依风俗建造各种各样的神庙,从民间收集供奉,层层上缴至天堂,众仙各有自家地盘,你岂不知?论品级,你只是川中地仙,夺了妻,收拾了仇敌,就该快快走路。你居然大模大样地在茅山开坛讲道,口无忌讳,凌忽同道,未免太过狂妄。如此露才扬己,你几时开始可以做天下的宗师?难道你想在太湖之滨立庙?”

张垩子笑道:“我上茅山是因为上清派的道士们请我上去,岂是我故意招摇?原来你嫉妒我,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在苏州占一份供享,我会让你知道我有这个本事。”言讫,转向铁蒲牢,拱手又问:“阁下必是沂蒙山铁蒲牢,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又为何要杀我?”铁蒲牢还礼道:“晚辈修道甚苦,久不长进,因此想借你的内丹提升道气。”

张垩子不怿道:“原来想吃我的胆,你可曾想过,杀不成会有甚么后果?”铁蒲牢道:“前辈孤高寡合,交亲两绝。晚辈盘算过,世界上没有任何一路神仙会在乎你的生死,为你报仇。今日杀了便杀了,没有后果。”狐龙子在一旁尖声叫道:“多说无益,杀他。”语毕,挥霍拂尘,迭跃而前,铁蒲牢亦高举如意,协力扑击。

陷河神倒后疾飞,同时猛一张口,吐出一对胸前写满符字,手持利锥的木傀儡。他将这两个傀儡掷开,只把系住木人的傀儡线抓在手里。傀儡转眼变大,在张垩子的操纵之下手脚齐动,分头迎击二敌。

到此地步,双方已无容留仁慈的余地,都要撒开平生手段,拼生死,决存亡。张垩子蛇眼通明,眼中尽是怨毒。他一边念咒,一边调动手中的数十条丝线,勾来扯去,两个偶人在他的指挥下忽进忽退,用利锥唰唰刺击。铁蒲牢和狐龙子各与一个傀儡对打,如意刮空,犹如龙探爪,拂尘卷风,恰似凤穿花。他几个互不相饶,狠过丧门神,凶过太岁星,一来二去飚本领,三番四回展神通,初时只在台上战,久后蹑空上云霄,飞砂扬尘,吹风喷雾,直杀得一轮红日黯无光,百里乾坤昏荡荡。

狐龙子舞动拂尘,在空中绕着张垩子飞行,前后上下接连变换了好几个攻击方向,始终被傀儡阻击在距离张某三丈之外,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左旋右抽,总被木人挡回。于是他虚晃一下,退后大叫道:“长贼休要得意,看我法宝。”言讫,从腰间抽出一支铁管,点燃引线,直指张垩子。只听“砰”地一声,管膛中打出一条火舌。张垩子眼疾手快,拉起傀儡一挡,铁砂都打在傀儡身上。

这法宝名叫火铳,是狐龙子参考宋军突火枪的原理制成,可以急速发射铁砂,乃杀敌之秘器。火铳分前膛、药匣、尾柄三部分,药匣内填满火药和铁砂,使用一次便须更换。此番为了对付陷河神,他和铁蒲牢身上各带了一支火铳,数十枚药匣。

铁蒲牢见狐龙子放铳,也拔铳猛射,张垩子又用傀儡隔住。两个傀儡被火铳打得发焦,身上嵌满铁砂。傀儡胸口原本有几个用红漆书写的符字,使傀儡能与张垩子的咒语呼应,被击中之后,漆字被热气灼焦,傀儡顿时失去灵应。

张垩子见对方使出古怪利害的法宝,一时间不知应对,只得丢弃木人,转身败阵而逃。狐龙子和铁蒲牢哪肯罢休,驾起狂风赶来,手中不时更换药匣,放铳射击。张垩子在空中拼命变换飞行方向,躲避铁砂,但火铳的射速实在太快,不时打中它,打得它筋肉毁裂,痛彻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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