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往事并不如烟 -- 不会飞的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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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 1983年的一个平原农村家庭

之所以在前面粘了又贴,整了一堆七七八八的事儿,是因为那些事儿已是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且那些日子深深地影响着我今后的生活。我远比我的兄长们和姐姐幸运,在一个动乱时代的尾声中长大,并没有经历沧桑和磨难。

1983、84年的假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前面说过,春节过后不久,我就在憧憬和不安中进城了。从此,我将告别亲切、熟悉的乡下生活,并将在一个陌生而又新鲜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在这之前,还是先回过头来,说一说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我的祖辈,我的家庭。

爷爷是地主

我的老家,就在平原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上。村落不大,四四方方,一条小河沟环绕着村子并连着村前村后一片池塘,我们称它“家河沟”。家河沟很窄,顶上也就六、七米的样子,但是比较陡峭,儿时如果不小心掉了下去,一个人是很难爬上来的。小河沟在村后通过池塘连着北方另一条不知道源头的河沟,而在村前东南、西南两个角落穿过了小桥,分别向南流去。儿时小河沟里常年都是有水的,只不过冬天水浅得很,不似夏天那样下上几天雨,水就几乎要漫上旁边的路面去。这条河沟是这个小村落的一道屏障,据说是先人们为了防土匪而挖掘的。

村子正南方和正西方的中间,各有着1个出口。老人说,民国那些年,这2个出口处都还有着木栅门。村子这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还有那些牛儿羊儿,日常就是从这两个地方出入的。

村前小河沟旁的小道,向东西延伸了去,连接着十几里外的集镇。我家就在村里这条小道中间靠近出口的地方。前后左右就是“四爷五奶六叔七婶”们的家。村子里百分之九十都是一个姓氏,只有村东头几家姓张。

爷爷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权威。村子里一个家族几十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大都是爷爷和十三爷他们商量着来决断的。爷爷在村子里被人用不同的方式称呼着:在家里,被称呼的是“爹”,或者是“爷爷”;出了家门,大爷家的后辈们叫他“二叔、二爷”(爷爷弟兄三人,我三爷没有子息);在家族中,爷爷行七,那些血缘稍远些的后辈们就称呼他“七爷、七叔”,而他的同辈们“老七、七哥”的喊着,抑或是背后称呼为“老财”。而爷爷的大名,只有在当年的批斗大会上才被人大声地喊过。

爷爷被称呼为“老财”,还是本地解放前那阵子流传下来的。在那以前,家里前院有一个小酒作坊,如同《红高粱》里的场景,每年做了酒,担挑车拉了卖到远处的集镇、更远处的城市。后面几进院落是家里人和“掌鞭儿”、长工、短工们的住所。我的老爷、老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安排着一天的物事,其中主要是村外那几百亩地上的事儿。然后就是张罗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而每次最后一拨儿吃饭的,往往都是他们两人。

那时候,这些事情,爷爷是不用太操心去张罗的,因为有大爷在家。而三爷的生活除了眠花宿柳,就是抽大烟,年纪并不算大就在很远的城市里得了花柳病而去了。爷爷的精力大都花在了村子西去的集镇上,并常年在家里和镇子之间奔走着。

镇子西边有一条河,北面远处山里的东东西西顺河而下,从这里再前往汉口,而各种各样的洋货也从汉口逆流而上在这里下船。父亲说,那时候河面上经常停泊着几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很是壮观,而这个镇热闹非凡。

在镇上,离“陕西会馆”不远处,有一处院落,前面临街是两层的砖木结构小楼,二楼是仓库,一楼是门店,后面是几间平房,平房里大多时候是奶奶带着一家人来这里住。这小楼在我小的时候去外婆家时经常路过,不过当时自己并不大清楚其中的缘故,只知道以前曾经和我家有过一点点关联。爷爷说,当时这个门店是个药铺。这还是79年以后爷爷开口讲一些往事的时候,我才慢慢知道的。此外,在这个镇子上,爷爷还打理着1间粮行,1间五金铺。而这些成了爷爷和家人日后那段苦难日子的根源。

爷爷是个风风火火的人。83年的那个寒假,我跟在爷爷后面去外婆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老人家的步伐,而爷爷当时已经是70开外的人了,而他在83年的秋天刚刚完成了骑着自行车到二百多里外去看父亲、然后被一家人抱怨着他的固执的壮举。

爷爷认定了的事情,不到南墙是不回头的。这一点,母亲和他很相似。爷爷对这一点很是欣赏,而且对母亲也是非常尊重的。他晚年时节家里大事小事,都要和母亲商量了来。

爷爷对母亲的尊重,有着特别的缘故。爷爷在五十几岁的时候,奶奶便去世了。父亲后来回忆说,应该是由于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之类的疾病,因为奶奶那时候总说自己头晕头疼。而母亲就是在奶奶去世后的那年,不顾了很多反对的声音,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一个已经家徒四壁的“地主家的”。而这个家庭在那个年代,很多以前的熟人见了面都是要躲着走的,生怕因为和你多讲了几句话,惹来说不清的麻烦。母亲的到来,让爷爷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希望。

可能现在会有很多人不会理解母亲当时的举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那就说一个我自己的故事吧。已经是文 革后期,我也上小学了,我打了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两次记录中的第一架。那是在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邻村李姓一个高我一头的同学,拉着几个同学在身后可着劲儿冲着喊“地主娃儿、地主娃儿”。我停下来,走到跟前:“你再喊?!”“就喊了,地主娃儿,地主娃儿”。突然间,我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一头把他撞进了路边的沟里,两个人厮打在一起......母亲那天后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跤了。

爷爷对母亲的尊重还源于母亲在这个家庭的吃苦耐劳、无怨无悔。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全是母亲起早贪黑操持的。而这是建立在家中空空如也,食不果腹,债台高筑的基础上。连因为家庭的缘故,没人肯将姑娘嫁过来,因而迟迟成不了家,几乎要精神崩溃了的叔叔的婚事,也都是母亲一手操办的。这是后话了。

在我心里,爷爷是完美的,是一座神。爷爷小的时候读过几天私塾,虽然识字不是很多,却于世道、事理看得极为透彻,为人直爽,正直。到了晚年,一方面是因为成了村里的长者,更因为他一贯的为人,赢得了村里老老少少的一致尊重。79年后,作为孙子的我,经常因为被人恭敬地介绍着“这就是**家的小孙子”而心里有着无比的快乐。尽管在小时候他会冲我喊“不听话看我怎么打你”,但我知道爷爷向来只打皮糙肉厚的屁股,而且喊的声音很大,手落下来却是很轻很轻的。尽管爷爷有着一个爱吐唾沫的坏习惯,但我知道那是由于被劳动改造那几年留下的脾胃不好。尽管爷爷有时候会把我听了几百遍的故事一次一次拿出来讲,但我的“三字经”、“百家姓”、《颜氏家训》和无数个象“融四岁,能让梨”、“凿壁借光”、“司马光砸缸”这样的故事,都是这样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学会的。

痛心的是,爷爷86年终因食管癌而去了。当他感觉吞咽有点困难的时候,父亲就忙着带他去做检查,等结果出来,已经是晚期了。父亲把他接到在城里的医院,用尽了手段,终于还是未能将爷爷的生命多延续一些。半年后,在爷爷的坚持下,父亲用救护车,一家人陪着回了老家。爷爷对父亲说了,我要老在家里,把我埋在你爷爷奶奶身边,我不要火化。

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爷爷仍然是乐呵呵地。他说他有生之年,终于能看到了这个家族光明的未来,他说他很知足。去世前几天,父亲把院子里刚刚打好的上好棺木给他看,爷爷高兴得流泪了:“你爷和你奶去时都没能有这么好的老屋”。

通宝推:huji1982,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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