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往事并不如烟 -- 不会飞的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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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7 1983年的一个平原农村家庭(2)

本来想主要说一说1983、84年的家庭往事,但啰啰嗦嗦码了不少字,扯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索性就这么扯下去了。到哪里算哪里吧,也不再理会什么条理。

还是继续说我爷爷的故事。

划成分那年,毫无悬念,爷爷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幸运的是,爷爷说在这之前,他遇上了一个贵人。正是这个贵人,加上爷爷一贯为人热心肠、宽厚,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乡里乡亲的坏事,使得爷爷仅仅只是成了地主,却没有作为阶 级敌人而消耗了政 府的子弹。

父亲还依稀记得这位贵人的模样,一位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儿,看书时几乎总要贴到书上去,满肚子学问,从外地来的算命先生。父亲儿时每每见到先生贴近了本子看书,总要笑着说“赵先生的鼻子会闻字儿”。赵先生是47年开春不久住到家里来的。一方面是因为爷爷的好客和先生的学识(那时候爷爷总爱和先生彻夜长谈),另一方面据父亲后来分析,可能还是因为了爷爷商会会长,镇长兼民团团长表弟的身份,以及爷爷平时与政治的疏远(他老人家一直不肯入了国民党)。

赵先生经常早出晚归,东游西逛,不知所踪。每逢镇子上有了会就摆上一个卦摊儿,给张家李家的大爷大叔们指点着什么。先生在我家住了大半年,然后便去了南方。走之前,特意又和爷爷郑重地长谈了一次。爷爷晚年还时常提起那些话:

“别看你现在家里有地,有生意,你将来的日子还不如街头要饭的”

“要想消了灾,趁着现在,就把家业散了,能分、能送的就都给了那些穷人吧”

爷爷在赵先生走后不久,已经看到了解放军攻打邻近县城的情景,虽然满心不忍看着祖辈辛苦经营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就这么去了,但终还是狠了心,依了先生的话,慢慢将大多数的家财散了。爷爷后来说,悔不该当初心疼一家人衣食着落最终留了那百来亩地,“要是那时候只留个十几亩地够个肚子就好了”。但爷爷更庆幸因为赵先生的指点,留下了一条命。后来爷爷推测,赵先生应该是个地下党。

49年全国解放前夕,赵先生从南京来了信,信中极力邀请爷爷过去和他一起做事,并明言这样他日后就可免了磨难。但爷爷当时已经明了了形势,他不愿把苦难留给家中的父兄。爷爷说他要一个人来扛,他说他不能一走了之。

于是,我的爷爷是地主。

于是爷爷脖子上挂了牌子,被游街、被批斗。爷爷后来说,尽管很辛酸,但他知足。因为后村一个也只是有二十几亩地、为人刻薄的富农,因了一件往事,被吊了打,最后呜呼哀哉了。而那时,尽管被批斗,爷爷并没有挨过多少拳脚、也没有人来揭批什么苦大仇深的往事。

再往后,爷爷就被劳动改造了。先是去几千里外的辽宁修了两年水库,然后再回到家乡附近又修了两年水库后才终于回了家。我看过爷爷在辽宁和一好友的照片,粗朴的上衣,清瘦的面容,还有紧紧皱着的眉头。前年有一次家人去一座老水库游玩,原本心情尚好的父亲,看着用一块一块石头砌起的大坝,突然哽咽,眼中竟有着些许的泪光:当年,这大坝,是你爷爷他们背着石头建起来的。

1983年的爷爷,心情是愉悦的。

秋天的时候,爷爷叫了远房的一个伯父,将自留地里收获的酒谷,放在一口大锅中,熬成了糊糊,然后拌了酒曲(那砖头一样的东西是他夏天的时候就做好了一直挂在堂屋正中的房梁上),装进了大大的缸里。春节到了,爷爷从那缸里舀了些出来,放了纱布在下面,加了水,反复过滤。最后,将这滤出来的深黄色的液体,装了满满几个小坛子。然后,逢了亲朋好友,每次倒一些出来,拿去煮了,再放上一点点红糖,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总是说"尝尝,尝尝,自己家做的"。然后每次喝了去,少不了还要加上一句:还是没有白的好。

这是我家自酿的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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