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老麦与小麦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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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老麦与小麦

6月22日,西方媒体突然惊暴阿富汗盟军司令斯坦利麦克里斯托尔将军在《滚石》杂志上的访谈,他和助手对美国副总统拜登、美国总统特使霍尔布鲁克、美国驻阿富汗大使艾肯伯里等人多有尖刻嘲讽,披露了美国军政两界对阿富汗政策的深刻分裂,甚至对奥巴马本人对当前美国最重大的战争的领导能力也有隐约怀疑。事发之后,麦克里斯托尔被紧急召回华盛顿“给个说法”。6月23日,在短短的30分钟会谈后,麦克里斯托尔被撤职,尽管好听的说法是递交了辞呈。

正巧,6月25日是朝鲜战争60周年纪念日,人们很难不把麦克里斯托尔和麦克阿瑟联系起来。头顶大号光环的麦克阿瑟在仁川登陆之后,一举扭转朝鲜战场的局势,但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有力反击之下,进退失据,败仗连连,恼羞成怒地叫嚣要用原子弹炸平中国。更要命的是,他公开指责杜鲁门对中国采取“绥靖”政策,破坏杜鲁门与中国谈判停战的计划,要求志愿军投降。文官治军是美国的立国根本,脾气比脑子大的麦克阿瑟尽管顶着名不符实的二战荣光,踩了这个地雷也只有粉身碎骨。他可以在国会发表哗众取宠的“老兵不死”的演讲,但他的政治和军人生命到此结束。60年后,麦克里斯托尔踩响了同一个地雷。

麦克里斯托尔是美国将军中比较异类的一个。他是军人世家出身,父亲是美国陆军的少将。兄弟四人都从军,姐姐也嫁给了军人。1976年西点军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第82空降师当排长。1978年在布拉格堡特战学校受训后,转入特种部队。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他作为特种部队一员参战。入侵阿富汗时,他是第18空降军参谋长;入侵伊拉克时,他担任参联会作战部副部长,并在拿下巴格达之后宣布主要作战行动结束。在伊拉克占领作战期间,他回到特种部队,担任陆军的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司令,成功地抓住萨达姆和锁定基地组织二号人物扎卡维。和很多同僚相比,他在五角大楼的迷宫里的时间较少,更多的是一个战地指挥官,而且是特立独行、无法无天的特种部队指挥官。

说他无法无天,其实一点也不冤枉。2004年时,游骑兵帕特蒂尔曼下士在战斗中丧生,死后被追认银星勋章,以表彰他在作战中的勇敢。他曾经是亚利桑那很红火的红鸟队的队员,911之后主动放弃360万美元的合同应征入伍,到阿富汗去打本拉登。这样一个公关英雄自然要大大宣传,但事实是他死于友军火力,甚至可能是战友的近距离谋杀,尽管只是可能,因为打中他脑袋的三颗5.56毫米子弹的散布太近,军医判断发射距离不超过10米。麦克里斯托尔作为特种部队司令,对这件事情是知情的,一面批准银星勋章的申请中“在战斗中死于敌人火力”的理由,并有意避开被自己人打死这件事,一面要求白宫在颁发勋章仪式不要提这句话,以免将来有麻烦。丑闻爆发后,舆论大哗,国会介入调查,国防部调查结果建议陆军对8名官兵惩处,但陆军一拖了之,麦克里斯托尔逃过一劫。

在彼得雷乌斯将军的指挥下,2007年美军大举增兵伊拉克,改善了伊拉克的治安形势,为今天美军从伊拉克撤军创造了条件。但这是白道,特种部队和CIA联手的秘密行动的黑道不大为人所知,这里有麦克里斯托尔的手笔,他的手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秘密刑讯已经很有了一点名气。

奥巴马上台后,任命麦克里斯托尔接替麦基尔南担任阿富汗美军司令,希望特种部队的超常思维能给阿富汗美军的陆军传统思维吹进一点新鲜空气。但从一开始,麦克里斯托尔和奥巴马的安全班子对阿富汗战略就有原则分歧。麦克里斯托尔主张大举增兵,从美军盘踞的大城市打出去,和塔利班寸土必争,重在争取民心,重建阿富汗的安全秩序,进而重建阿富汗的政治秩序。国防部和国务院支持麦克里斯托尔的主张,但副总统拜登和白宫国家安全顾问琼斯将军则主张退守少数据点,集中打击塔利班和基地组织的上层,把阿富汗战争的重点放在遏制恐怖主义对西方的侵扰,而不拘泥于消灭塔利班,更不过于卷入阿富汗的内部事务。这是反叛乱战略和反恐怖战略的分歧,两者都有道理,也都有问题,否则也就不用那么大的争议了。

麦克里斯托尔的反叛乱战略如果成功,可以彻底解决阿富汗的问题,根除恐怖主义在阿富汗的土壤。但这个战略耗时费力不说,还极大地取决于一个亲美而且有效的阿富汗政府。过去近10年里,卡尔扎伊政府的腐败和无能已经有目共睹,2009年的大选更是断绝了人们的一切希望。拜登的反恐怖战略极大的收缩目标,只求在眼下铲除基地组织对西方发动恐怖攻击的能力,阿富汗的烂摊子有机会就赶紧丢。这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战略,尤其在阿富汗政府靠不住的情况下,但有敌人死灰复燃的危险。作为军人,麦克里斯托尔不喜欢同一锅冷饭一遍遍地炒;作为政客,拜登不喜欢卷入没有明确前景的战争;作为总统,奥巴马既不能在阿富汗问题上无所作为,又不能赔上家当。更重要的是,奥巴马的当务之急不是阿富汗,而是美国的经济和正在迅速下滑的世界霸主地位。在久经折腾后,奥巴马最后答应了麦克里斯托尔的要求,向阿富汗大举增兵,但奥巴马的心思不在阿富汗,麦克里斯托尔的任务是报喜不报忧,不要干扰奥巴马的国内大政,这自然使得拥兵自重的麦克里斯托尔十分不爽,《滚石》杂志上的这番话就不奇怪了。

政策之争是正常的,但麦克里斯托尔和拜登的政策之争在决策期间已经透露到公众,这是不正常的。这不光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披露了美国决策层的分裂,还有军人通过公众舆论左右总统决策之嫌。事实上,2009年就有拿麦克里斯托尔军人干政开刀的呼声。希腊哲人说,人不可能在同一条河里趟水两次,但麦克里斯托尔硬是做到了不可能的事,从此永垂史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个被撤职的将军,步了麦克阿瑟的后尘。

麦克里斯托尔的罪过不仅在于不尊重文官治军原则,还违反了军人以服从命令和尊敬上级的基本操守。如果哪一个上校如此公开评论他的指挥决定和战略战术,那肯定是军法从事了。但麦克里斯托尔确实揭示了美国在阿富汗的困局。

阿富汗是一场反游击战争,战争的成败不在于枪炮,而在于人心。麦克里斯托尔强调走出去、争取人心作为大目标是对的,但美军号称职业军队,实质上是国家雇佣军。所谓为自由、民主、人权、法治而战,那是打顺风仗时的漂亮话。当打成逆风仗的时候,这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时候了。到阿富汗轮战就好像上下班一样,班上别丢胳膊断腿,一到下班时间,天塌下来也不是我的事。主动出击的清剿作战以打乱塔利班的作战节奏为重点,仅仅能够推迟塔利班发动下次大规模进攻的时间。上下不同欲,只能被动地作战,效果可想而知。

战斗有三个境界:服从命令,战友情谊,为信仰而战。雇佣军是第一境界的,只是为了服从命令而战,不一定贪生怕死,但舍身忘死是谈不上的。为了战友情谊和团队而战,这个境界高一点,但还是比较被动。到了为信仰而战的境界时,人的主观能动性得到极大的发挥,貌似不可克服的困难也迎刃而解。塔利班的信仰不值得称道,但他们是在为信仰而战,无视这样的心理差距对战争结局影响只能造成极大的误判。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阿富汗是不是一个美国能够“驯服”得了的地方。阿富汗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一个现代意义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部落的松散组合。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是南方的普什图族,占人口的38%,传统上阿富汗的君王或者总统也是来自普什图族。第二大部族是北方的塔吉克族,约占人口25%,接下来是哈扎拉族,他们是蒙古征服者的后代,约占人口19%,乌兹别克族、土库曼族等组成人口的其它部分。有意思的是,塔利班主要是普什图族的,即使在塔利班时代,北方的塔吉克族、乌兹别克族等也不买塔利班的帐,阿富汗的内战主要在这两家之间打。美军入侵的时候,只有少量美军特种部队出动,仗主要是北方联盟打的,所以拉姆斯菲尔德敢那么信心满满地只派少量军队。但重建的阿富汗还是要回到传统秩序,普什图族的卡尔扎伊“当选”总统,可军队主要把持在北方部族手里,阿富汗政府军里塔吉克族占40%,普什图族只占30%,高级军官中大多是塔吉克人,70%的营级指挥官也是塔吉克人。

部族政治使阿富汗军警的作用和忠诚大成问题,部族传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塔利班时代的阿富汗内战基本上是塔利班要把“真主的声音”强加在北方部族头上引起的,北方部族并没有兴趣把地盘扩大到普什图这边来。部族第一,忠诚只对部族,而不对国家,这是阿富汗军队的一个极大的问题。只要不影响到部族利益,塔利班、巴基斯坦、伊朗、毒品走私,都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这样的军队美国如何能信任?西方和阿富汗政府的目标是在2011年前组建一支13万4千人的阿富汗军队,最终目标是20万,但现在只有6万8千,逃兵率还很高。除了部族因素外,阿富汗的文盲率很高,很难按照西方标准训练,但现代装备对文化水平的要求越来越高,文盲的阿富汗军队和数字化的盟军协同作战,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盟军撤出后,把阿富汗交给这样一支军队,也很难放心,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江山变色了。麦克里斯托尔百般嘲讽的美国驻阿富汗大使艾肯伯里其实也是军人出身,退役前是中将,曾主持重建阿富汗军队,对阿富汗军政的腐败和无能深有体会,也深深绝望。

阿富汗的国内政治是更大的问题。西方对卡尔扎伊政府的腐败大加指责,官员中饱私囊自然是腐败,为部族谋利益就比较灰色了,但对于只忠于部族的阿富汗人还说,这是天经地义的,要反腐败是又一件天大的难事。阿富汗不久前的大选揭示了阿富汗社会深刻的裂隙,阿富汗不存在西方式民主的法治、民智、政制条件,勉强举行的大选只可能是舞弊百出,非但起不到凝聚人心的作用,反而起到分裂社会的作用。西方本来想用武力保护“公正选举”,但烂泥扶不上墙,最后选成一滩拦污,要不是竞选对手自动退出(天知道西方在背后施加了多少压力),盟军实在没有胃口应付第二次大选可能招来的塔利班攻击。

阿富汗政府也有苦衷。西方出钱流血,就自以为有权命令阿富汗政府做这做那,全然不顾阿富汗的实际国情。阿富汗依然是一个高度虔诚的穆斯林国家,就是阿富汗的新宪法也规定法律必须符合伊斯兰教义,在宪法无明文规定的情况下,法院应该使用传统的伊斯兰律法。在阿富汗推行非伊斯兰化,只会引起反弹。当年强势得多的伊朗巴列维王朝也是不顾民意反对,强行推行非伊斯兰化,结果引发伊朗伊斯兰革命,霍梅尼只是在干柴堆里丢进一根点燃的火柴而已。卡尔扎伊曾不顾西方的强烈反对,批准在阿富汗实行伊斯兰律法,包括限制妇女权利,就是出于屈从伊斯兰传统。事实上,哈扎拉领袖阿卡巴里就认为,这部法律“真正保护了妇女的权利”,这也是为什么绝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占女性的98%)的阿富汗妇女积极支持此法案的原因。尽管有关法律最后在西方巨大的压力下撤回了,阿富汗的非伊斯兰化依然是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但伊斯兰化的阿富汗将继续成为塔利班的社会基础,是这成为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卡尔扎伊政府一直保持和伊朗的良好关系,并曾在访美期间公然赞赏伊朗对阿富汗的支持,也是出于讨好强邻的考虑。美国强烈质疑卡尔扎伊政府的治国能力,卡尔扎伊则公开质疑美国和西方对于阿富汗的承诺,这样的缺乏互信和各怀鬼胎正是拜登一派希望避免卷入阿富汗国内政治的主要原因,也是麦克里斯托尔即使不踩地雷,最后是否会成功也大成疑问的主要原因。

2009年12月1日奥巴马在宣布向阿富汗增兵的同时,同时宣布将在2011年7月开始撤军。在麦克里斯托尔看来,这或许是奥巴马对阿富汗战事三心二意的一个铁证。奥巴马之所以那么着急,是因为迅速增兵可以避免添油,至少有速战速决的可能性。阿富汗战争已经打了8年了,至今越打越迷茫,一点结束的影子都看不见。这是一场昂贵的战争,每个士兵一年耗资高达1百万美元,10万大军一年就是1000亿美元。向战地运送一加仑(约合3.8升)燃料要耗资400美元以上,这燃料不仅要驱动作战飞机和车辆,还要驱动帐篷里的空调和暖气,还要驱动官兵的电子游戏和卫星电视,怎么能不贵呢?美国经济到底是不是在复苏,这是一个争论不清的问题,但没有什么可争论的是美国已经深陷债务和美元危机,美国政府急需增收减支,削减赤字,增兵和这背道而驰,无限期地卷入阿富汗的战事更是政治上的黑洞,但不增兵或者立刻撤军则使阿富汗局势急剧恶化,美国无法坐视。

麦克里斯托尔被称为士兵的将军。已经56岁的人了,而且身居高位,每天长跑一万米,一天只吃一顿饭,睡四小时的觉。麦克里斯托尔一到阿富汗,就命令喀布尔和坎大哈军营里的快餐店、游戏厅等餐饮、娱乐设施撤走,以减少前后方的心理差距。他要求部队在确认塔利班之后才能开火,而且必须使用和战斗需要相称的火力,避免不必要的平民伤亡,降低阿富汗民间对外国驻军的敌对,但遭到视保命为第一甚至唯一任务的前线官兵的不满。麦克里斯托尔的烂摊子现在交给彼得雷乌斯了。彼得雷乌斯实际上是麦克里斯托尔的上司,这样的调防严格来说是降级,当然现在情况特别,彼得雷乌斯是被当作当代美国的朱可夫了,哪里失火派到哪里去。布什时代最后阶段向伊拉克的增兵就是彼得雷乌斯的建议,在伊拉克拉拢什叶派和逊尼派军阀以平息治安问题也是他的招数。麦克里斯托尔的手法对他并不陌生,曾在普林斯顿专修国际政治的这位当代美国最出名的将军在政治上更不幼稚,但这个现代朱可夫是否能面对看不见、抓不住的塔利班打出一场斯大林格勒来,现在还难以预料。不过麦克里斯托尔在哈佛专修过国际政治,好像没管什么用。艾肯伯里的国际政治是斯坦福的,还在香港、英国和南京大学学过中文,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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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写好有些日子了,但看来美军在阿富汗还是一点也没有起色,局势和麦克利斯托尔被撤职的时候一样不妙。彼得雷乌斯下一步会怎么办呢?像伊拉克一样大举增兵然后溜,还是稳步增兵立下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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