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韩石山找孙赓午,我找谁 -- 瀚海拾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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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韩石山找孙赓午,我找谁

我是不甚看晚报文化版的,因为报纸经常请的一些文化名流写文章,有一些我是看不上的。有的文人写东西,拉了一个很大的架式,名头也很唬人,倘若是你耐着性子看下去,就像嚼了一嘴蜡,说不清什么滋味,你想吐,但满嘴里粘粘糊糊,难受。因此,我对晚报文艺副刊,都是抱着姑且看之的态度。

2008年初,中国农业银行搞了许多活动回馈客户,其中就有赠送一年晚报卡,我是农业银行的贵宾客户,因此获赠了当地晚报。每当晚饭之后,电视里七七八八充斥着爱慕虚荣的这星那星时,百无聊赖,我就会拿起晚报。凭心而论,文艺副刊怎么也比娱乐版来的干净,甚至有时也显现纯粹,文人是爱护自己羽毛的,极其爱面子。而所谓歌星、影星们是毫无廉耻的,为了利益,甚至不惜出售自己的全部。所以我对文人,保留了一些敬重之心,这是我能耐着性子看完他们文章的原因。

报纸各刊分三六九等,娱乐版就属于九等,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推而论之,文艺副刊的文章,也分三六九等,有的作者文章,写的确实精彩,引人入胜,甚至震撼,看过之后久久不能忘怀。

某晚看电视,这是一台令人期待世界瞩目的节目——北京2008年夏季奥运会闭幕式。闭幕式前半部分创意很好,运动员自由入场,使闭幕会达到了高潮,特别是运动员踏上飞机弦梯向深空眺望的节目,让我感动。下半部分也的确是失败,从宋祖英煽情歌唱到韦唯声嘶力竭,我甚至怀疑导演张艺谋是不是收了她们的好处。

为了不扫别人的兴,我拿起了当日的晚报,浏览文艺副刊。在此我要说说我看的那篇文章,作者是韩石山,文章标题《找孙赓午去》。韩石山是知名作家,小说写的好,孙赓午何许人也,我不知道,名作家去找一个陌生的人,好奇心引导着我顺着标题往下看。作者描述了为其祖父平反,受恩于孙赓午的过程和感想。韩石山写道:“鲁迅先生在社会上受气,比如受上海滩地痞流氓欺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鲁先生生气之余就会大吼一声:找公洽当兵去!”公洽者,陈仪也。行武出身,鲁先生的朋友,此时官坐到军长或许更大,手握兵权,是不怕上海滩地痞流氓的,如果真打起来,毛先生枪杆子理论,立时就能发挥作用。每当受了上海滩地痞流氓欺负,鲁先生必定会大吼一声:找公洽当兵去。但鲁迅先生未必真想当兵,如果当了兵就是坐了军长、司令什么的,中国只不过多了个军阀,而文学界则少了一位巨匠和伟大旗手。

韩先生只所以要找孙赓午,端的是迫不得已,无奈之举。当时,孙赓午官不过县长,辖不过几十里,但孙先生仗义执言为韩石山祖父平反,甚为感人,孙先生举重若轻,值得韩石山找孙赓午去。

我党历次运动,对自己人手段够狠,必定不如对立面受优待。读过《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是多么优待昔日的敌人,再看看国家主席刘少奇死的惨状,相煎太急!“四清”“反右”打倒了几十万人,文革使几千万人被定性,当权者一句话:着勿庸再用,政治上宣判了无数善良人死刑。可幸如韩石山等,终于盼来为其祖父沉冤昭血的一天,这殊为难得。我党我军贯例,前人不翻后人案,前人作下的,后人待之就是铁案,任何人翻不得。前不久死去的华国锋,曾有按既定方针办。就是告诉世人,毛先生定的案就是铁案,任何人不准翻。

韩石山之祖父韩儒昌,1966年“四清”时被定为地富分子,戴帽含冤死于1970年,直到1980年春,才得以平反,历时14年,不可谓不长。当地公安曾说:韩儒昌一案定性最为准确,是铁案如山。万般无奈,韩石山找到了时任县委书记孙赓午。孙书记力排众议,抛开了公安局,给韩先生之祖父发文平反。韩石山文中说:“按说祖父之级别,够不到县委发文件平反。”可见当时难度之大,可见孙赓午气魄之大,正义在手,以一当十。

14年时间够漫长,但是比起文革时期受难蒙冤至今者,似乎又不算长。1966年文革始,1969年我的父亲被济南军区杨得志、袁升平、李水清等人诬陷,被降、被调,强加种种不实之辞、种种不公待遇;直至2004年,在父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反复申诉中,济南军区才给以口头道歉认错,给予慰问,尚无一纸平反书。韩先生之祖父比之我的父亲,幸甚,幸甚!

父亲1967年1月15日被济南军区派出,参与山东文革“三支两军”,时年43岁,任济南军区司令部作战部副部长。在文革期间,为军区领导杨得志鞍前马后,先做挡风墙,后当替罪羊,是山东省文革重大事件的见证人和当事者。如组建济南军区“三支两军”指挥部,山东文革“一卅一”事件,山东“二、三”夺权,送山东原省委书记谭启龙进京,为杨得志、袁升平“掐头头”,“五、七”事件,执行杨得志“四个支持”,“五点声明”,“五卅、六一”集会,临沂之行等。所有事件和执行,无不是奉杨得志等领导命令。杨首先提出对山东造反夺权主要人物王效禹“四个支持”,即:支持山东省革命委员会,支持革命的三结合,支持三大群众组织,支持王效禹同志。1967年济南军区党委扩大会,会议上杨再进一步,称时任济南军区第一政委、第一书记的王效禹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们的好领导,学习的好榜样;要与他团结、战斗、胜利在一起。杨得志开了山东溜须拍马之恶例。

然而,风向一变,王效禹失势,出于政治需要,杨得志、李水清立即改口:我早就看清楚了王效禹是个王八蛋。李军长可是在青岛支持王起的家,尔等为何支持王八蛋,可见是臭味相投,是投机政治。

随后,杨得志、李水清等领导为了洗白自己,将济南军区党委派出“支左”的一干人等,全部搞起学习班,让他们反诬、互诬、自诬。杨、李等此时反咬一口,诬陷父亲:叫你出去支左,没叫你支错,你支错了,当然由你自己负责。诬陷父亲:犯了路线错误改也难。然后用不戴帽的戴帽,降职、调离、打入冷宫。

1970年9月初,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副司令员熊作芳,副政治委员李勃三人集体与父亲谈话,官降二级贬到偏远地区山东某军分区。当时黄河没有公路大桥,过河要靠轮渡,父亲百感交集写下诗作:“风沙遮目,黄河难渡,西往东昌不见路。遭斥逐,问何故?在上意图难测度。寅时指马卯为鹿,抗也有辜,顺也有辜。”

今天看文革,“那场动乱最大的悲剧与最大的恶果,是将民族最宝贵的道德传承与人性的遗产荡扫一空”,无论我们多么忌讳,事实无可争辩。文革是以毛先生整人始,搞掉毛先生自己在心中所谓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上行下效,有相当一部分人,以整倒对手为已任,彼不下台,我难上台,用所谓革命的手段,成为走狗鹰犬,将道德传承和人性遗产荡扫一空。诚如父亲所言,当时年轻,又是正规大学本科学历,在“八路军”、“新四军”中属凤毛麟角,不把你搞下去,别人无出头之日。父亲说,当时有个叫齐某的人,就是以此种心态,充当打手、特务,对父亲一言一行进行监听、跟踪。

往事已矣,父亲在他的《履冰集》开篇写道。往事已待追忆,公正虽然会迟到,但是永远不会缺席,事实总要大白于天下。鲁迅大呼:他们要再这样,我找公洽当兵去。韩石山发自肺腑:找孙赓午去。我找谁去?我去找死掉的杨得志、去找李水清?

父亲三十年来坚持向济南军区党委提出申诉,终于2004年也就是父亲被诬陷了34年后,济南军区政治委员刘冬冬将军派员到父亲家中,向父亲进行了当面道歉。

可是,34年岁月谁人补偿!

看了《找孙赓午去》一文,我从心底羡慕韩石山,他怎么就碰上好人孙赓午!在韩先生文章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韩先生写道:“夜深了,起风了,一边读一边忍不住想,心术和容貌是不是有些关联?像孙先生这样的干部不管任何年代,都是兢兢业业地工作,踏踏实实的做人,升迁不能说迅忽,声名不能说震响,然而,在一个县市工作多年,总能留下政声,负责一个厅局,总能有所建树,中国社会几十年来,历经动乱反复,磕磕碰碰,而国脉不伤,元气仍旺,除了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之外,是不是也与有这样一批人品好素质高的中坚干部有关?”韩先生转而写道:“人有恩德,当谨记在心,知恩图报,乃做人本分。”所以韩石山如今虽然是知名作家,名头山响,但二十多年以来,什么时候见了孙赓午,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由此又想到了父亲的战友对我说过的话:那时在26军里,你父亲是个人物,军机关几百个干部在操场集合,一眼就能看见你父亲。我想,那时的父亲一定年轻,英姿勃发,诚如韩先生所说:心术与相貌有所关联。父亲在他著述的《破冰集》中,有介绍初见杨得志印象:“面部横宽纵短,颊骨高耸,黑发浓密,粗眉,细眼,阔口,配上将呢制军服,气势威猛。”我就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杨甚龌龊,也诚如韩先生所说:心术与相貌有所关联。如果杨是个好人,怎么能对下属如此狠心?!

韩石山可以找孙赓午。

为了蒙冤的父亲,我去找谁!

通宝推:蓝色帝国,云淡风轻,史文恭,樱木花道,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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