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中篇历史悬疑推理小说----千里走单骑。完本 -- 种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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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集 红

关羽为人,从来没有巧言令色,最是直率的汉子。偏偏自下邳失守数月以来,兄弟存亡渺然,为了二嫂不得不屈身事曹,心中无一日不愿早早脱离这不尴不尬的处境。如今河北虽有消息,其中微妙之处难与人言。糜夫人想问的是什么,他肚里如何不知。但此事千钧重的干系,分与弱质妇人担待,万万不能。东岭关墙前,洛阳故城下,又平添不可预计的变数。天不见青色,云雾数重不分明,酝酿着随时可能来到的暴风雨。

关羽琢磨良久,琢磨不透,心里越发沉重。若是只有自己一人时,手里有把刀,便千军万马来也不惧。他回头看看二位嫂子的车骑,车帘内,糜甘二夫人头颈相枕籍,沉沉睡得正香。关羽低声喝糜芳上前,叱责他道:一路艰险,前途未卜,不可再像在洛阳时懵懂无知。休要嫌天热出汗,日夜都要把铠甲披起来,好好看好你二位姐姐。随时准备敌袭!

糜芳也正自惭愧,闻言低头唱了一诺,策马自回车后披甲。这时官道与黄河平行,道旁一块石碑半截埋入淤泥黄土,现出一个朱漆剥落的汜字来。糜芳披挂了,赶上来问道:是汜水关到了?

关羽点一点头:你还到后面去,留心埋伏。

关羽惩前两关之事,全神预备厮杀,不料未到关前数里,一大片树林背后鼓吹喧哗,绕出一队披红挂彩的男女,迎将上来。

关羽纵马上前几步,横刀不语。只是若有所思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摇摆的树梢。后头车仗便停下来,甘夫人睡眼惺忪的探出来看了一眼,十分诧异的回头摇醒糜夫人。

只见那鼓吹队中,一人武官装束,飞马驰到关羽面前,未语先笑,笑容可掬,先下马施了一礼:可是斩颜良诛文丑的关云长将军?

关羽勒马不答。那人笑道:下官汜水关守将卞喜。早探得关将军车驾过此,前来迎接。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今归皇叔,足见忠义!

关羽道:关某并无过关文凭。东岭关,洛阳守将强要拦阻,已被关某杀死。

卞喜大笑道:无妨。无妨。卞某敬重将军为人,深觉将军杀之是也!他日见丞相时,愿代诉衷曲!

关羽一怔。卞喜笑道:关前镇国禅寺,乃孝明皇帝礼佛之处,如今也有三二十僧人在烧香参拜。已安排下宴席,请将军及二位皇叔夫人稍作休息。

他眼角余光窥见车窗帘在动,又向车马作揖笑道:卞某早已安排好渡河船只。二位皇叔夫人沿途车马劳苦。权且先在禅寺中养足精神,整顿容光,明日也好与皇叔相见。

二位夫人听了,便在车内敛衽相谢。关羽见了便不好开口,若有所思。

卞喜大笑道:将军休要多疑。请!

说罢翻身上马,便在车前引路。糜芳也喜滋滋的凑上来对关羽道:好也。遇上一个.........

话未说完,关羽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糜芳把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了。

关羽道:看好二位夫人。

便不说话了,慢慢跟着在前途大笑招呼的卞喜而行。

原来绕过林子,便是汜水关口,禅寺却在树林之中,也不甚大。僧侣们在寺里鸣起钟来,欢迎关羽一行的来到。关羽听那钟声轰鸣,再看树林时,沉寂寂的毫无动静,只有阳光斜斜射入,照着青苔,几个空巢挂在树上。

卞喜早在寺前与寺内主持一同等候,一叠声的“将军请”。

关羽望着卞喜微笑,下马将缰绳与刀都交付卞喜手下军人了。

卞喜见关羽下马去刀,便大喜,头前带路将关羽等人引入寺中。关羽却等二位夫人下车,在一同进入寺内。那主持窥见卞喜在前,也来与关羽及二位夫人相见,合十施礼。

走到后院,见院正中一株桃树,正是阳春天气,那桃树却枝叶都凋零了,被东风一吹,枯叶在砖石地上磨得沙沙的响。主持见关羽放慢了脚步,按着佩剑,只顾在廊下玩赏那树。卞喜却入后堂安排宴席去了,便凑上来问道:将军.........将军,不知将军离蒲东几年了?

关羽:嗯........

只顾看那桃树看得出神。

那主持又道:还认得贫僧否?...........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

这时一阵风起,二位夫人忙敛起衣衫,关羽的长髯在风中倒飘起来。那几片枯叶都在风里圆转着飞起。关羽伸二指捻住一片叶子,还有几片飞上屋檐去了。那主持见关羽眯起丹凤眼,只顾出神,见卞喜已经赶出堂上来迎接关羽等入席,主持十分焦急,偷偷在腰边将所配戒刀略举了一举。糜芳看见,便道:这是何意?二哥..........

这时卞喜赶到,喝道:吾请将军赴宴,汝僧人何得多言!

关羽看罢那桃树枝干在风里摇曳不休,松指任枯叶飞去,回头对卞喜道:不然。乡人相遇,安得不叙旧情?

卞喜还欲再言。主持抢先道:请将军先在方丈侍茶。

说罢推开方丈室门,让在一边。关羽看了看,道:请二位嫂嫂在此暂歇。

卞喜笑道:自然也有二位夫人及这位小将军的席位.........

关羽又对糜芳道:你也在此陪伴二位嫂嫂。

关羽走入方丈,四面看了看:你等下人,也可在此休息。

说罢转身出门,径奔宴席。众人等无不十分诧异。关羽走了几步,回头又吩咐道:闩了门。这位大师请了。卞太守,请。

卞喜睁圆了眼,正在狐疑。糜夫人在旁仔细听了一歇,见关羽神色不似平常,忙笑道:我这叔叔自来性情便是如此,将军休怪。既如此,你们只管尽欢。

说罢又屈身一礼,便入方丈室内去了,糜芳等只得随入。卞喜才对糜夫人忙赔笑还礼不迭时,见关羽已自入后堂了,忙抢步跟上。主持兀自在廊下望着关羽背影,忽回头一看,糜夫人也贴在窗上往外看,脸色惊疑不定。

卞喜走到后堂宴席上,见关羽正按剑四顾,忙先请关羽入席,自己也坐下,搽了把汗,便拽扎起袖子亲来筛酒,笑道:关将军只是如此豪俊。卞喜之流,望尘莫及。将军请。

关羽擎杯在手,把酒先闻了一闻。看卞喜手下几个将校前来陪酒,都入席了,乱哄哄的把杯来贺。关羽道:卞太守使的好计。

卞喜大吃一惊,手一抖,酒都洒了,额头上细细出了一层汗,强笑着道:将军好说笑...........

关羽把酒一饮而尽,笑道:我好说笑?

长臂一伸轰得木屑纷飞,破壁而入,脑揪出一个兵来,直提到酒席上掼在堂前。

关羽面上赤红如血,喝道:你看!这是什么?

那墙壁原来竟只是木制的薄薄一块板,是夹壁墙,里面的数十刀斧手顿时狼狈不堪,有的顿时便要推墙,有的却本能的将那夹壁墙死死拽住不放手,那墙摇摇欲倒。关羽望着卞喜,也不管席间众人,提袍下堂,直走入院中立定。那夹壁墙终于拽不住,轰然倒在宴席上,却正是关羽本来坐处,飞起一片尘埃,终于现出背后埋伏的数十刀斧手来,丑态毕露,鬼叫成一片。本指望摔杯为号,先推倒墙压住关羽,刀剑齐下,任你万人敌也无所措手足,必定死于非命,却被关羽识破了先机。

关羽走院中来回走了两步,立定在枯桃树下,刷地甩了罩袍,腰间拔出剑来,回头叫卞喜:来!

卞喜众将跳在一边,这时方回过神,接了刀斧手递上的兵器,一起抢出堂来。卞喜霍地脱去外袍,露出满身铠甲,取流星锤在手,厉声叫道:关羽!汜水关便是你的死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外间林中伏兵,闻声从大门外一涌而入,团团将关羽围在中间,屋脊上的弓箭手,也拽满了弦现出身来。

关羽看卞喜伏兵都到齐了,主持犹自在廊下发呆,方对他道:出去把山门闩了。

主持:...........

关羽:快去。你就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主持如梦方醒,手忙脚乱的奔去前院。糜芳听得外间有异,先抢在门上攀棂观看,背后二位夫人都道: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糜芳正要回答,一道血光直飞到窗纸上来,糜芳惊倒在地,忙回头喝道:不要看!

房中众人面面相觑,糜芳爬起来又叫:不要过来!

只听关羽仰天一声长啸,震得内室里都嗡嗡作响,甘夫人尖叫着把袍袖将耳朵捂了。外间男子凄厉的惨叫,兵器的碰撞钢铁的嘶叫,乱纷纷的奔动之声,粗重的喘息之声立时响成一片,此起彼伏,房上不知何处瓦片忽地一阵大响。糜夫人反应过来,忙伸臂将甘夫人搂入怀中死死抱住,旁边妇人伸手来帮她捂住耳朵。老军健妇将她们二人团团护住。

如此也不知过了几时,直到外间红光渐渐透窗照进屋内。一种古怪的“托,托,托”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糜夫人侧耳细细听得外间寂静一片,再无动响,方挣开下人的包围站起身来,看糜芳时,绵软在门前发呆,糜夫人的脚有点发软,推开下人,勉强一步步挪到窗前。甘夫人也自醒转,扶着人正要起来,忽然一声尖叫又把头埋进身旁妇人怀中。糜夫人茫然的顺着下人的指点看过去,一股鲜血的小溪,从门缝下淌了进来。糜夫人也觉心惊,糜芳起身扶住了她。外间有人长声呻吟起来,跟着便短促了惨叫一声,寂无声响。糜夫人先在窗纸洞上向外张了一张,十分诧异,推开房门看时,夕阳的余晖泄进来,照得通红一片。

糜夫人一时错认了,失声道:桃花?

伸指一触,方知是一点桃红色的血雾。血雾在斜阳到处中点点飞起,如同是院中那株枯树忽然逢春,将千片万片桃花洒得满天都是。

院中,石阶前,墙上,树旁,后堂门内,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满地的鲜血与红日残照,已经分不清谁把谁染红。关羽淌着血泊站在桃树下,衣甲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好似一树桃花瓣落满了周身一般。

满院二三百甲士,都被关羽砍杀尽了。到处不是尸首,便是抛却的兵器和残缺的铠甲,飞矢断箭胡乱斜插在两厢梁柱上。

糜夫人呆呆看了半响,轻轻推开糜芳,择路慢慢想走到院中来。下到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便无路可走了,她终于发现那奇怪的“托,托,托”的声音从何而来,原来是僧人的木鱼被满院血泊浮起,血泊被风吹起潮汐,将木鱼轻轻敲在石阶上不断作响。关羽听见背后动静,霍地转过身来,死死把糜夫人看住。

糜夫人惊得倒退一步,却被糜芳撑住。糜夫人知关羽杀红了眼,已经失神,情急之下,嘴唇嚅动,想找些话来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关羽终于认清对面来人,慢慢把自己呼吸匀住,刷的一下将剑上的鲜血甩干。

糜夫人定住神,问道:你.....你是何时知有伏兵的?

关羽闭目喘匀了气,躬身向糜夫人一礼:惊了嫂嫂。是关羽的不是。

这时外院门闩一响,跟着一声惊叫,门闩哐啷落地。关羽此时被晚风吹清醒了过来,顿觉惭愧无地,忙侧身用袖子遮了面:快带夫人们出去。外间已经没有敌人了。

糜芳和下人们拥着两位夫人到了外院,又吃一惊,满地也是尸首,只有一个活人,却是卞喜。主持与一众僧人却在门外,都惊得动弹不得。

卞喜满身都是血,不知伤在哪里。口角挂着些涎水,跪在地上起不来,手指里却还无意识的捻住流星锤的铁链。卞喜也听得有人来,举头呆滞的看着糜夫人一行人。糜芳忙将二位夫人推出门外去,回眼看卞喜时,涕泪交流,口里呐呐的还想说什么。糜芳正没主张处,关羽在后转将出来,看了糜芳一眼。

糜芳一个趔趄,忙回头吩咐道:快上车。

双手便把山门掩了。

几只昏鸦拍翅飞来,停在飞檐角,尸首上,停在卞喜的肩膀上,嘎嘎的叫个不休。卞喜看着关羽,全身抖个不停。

关羽手起一剑,斩开了卞喜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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