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狗眼所见 -- 淮夷

《What the Dog Saw》（狗眼所见）是2010年新书，作者Gladwell是一个顶着爆炸式飞机头看上去很朋克的记者。他无疑是一个很懂写书的人，此前的三本书全部风靡世界。中国也很关照他，新书刚在美国露面，北京小贩就推着三轮车兜售10元扫描版了。

他的书通常是由一个简单的想法抻出来的，就像是千丝万缕的拉面，源头只是一块小小的面团。我上周在广州见一民企老板，聊起坊间畅销书，他说都看过。我说你老兄那么大的企业要管，哪来的时间读书。他说秘诀是只看标题，比如地产商冯仑所写《野蛮生长》，看标题便知主旨，此书不必再读。

此法读Gladwell作品是行不通的。因为他的标题一概很怪。比如这部”狗眼所见”，单看标题你很难猜出他到底要讲些什么。

实际上，此书并无单一主题，而是作者在杂志撰写的19篇文章合集。”狗眼所见”是其中一篇，讲一个驯狗大师的诀窍，是把自己想成一条狗，试图了解狗眼所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主题各异的文章皆饱含有趣的文笔和扎实的调查，读来很有教益。我尤其喜欢第16篇，讲的是犯罪心理画像(criminal profiling)。

犯罪心理画像是一门技术。画像师通常受过心理学训练，是弗洛伊德大爷的传人。他们根据现场的蛛丝马迹，推测作案者的行为和体貌特征，从而帮助警方捕到真凶。好莱坞电影经常有此种画像技术的桥段，最著名的影片大概是“沉默的羔羊”。

现实中的画像师是怎样的呢？Gladwell介绍了两位大师，都是这一行里的传奇人物。

第一位叫布拉泽尔。布爷是纽约的一个精神病医生。当年纽约出了一个有名的疯子，专门在公共场所埋植和引爆炸弹。这个疯子被媒体称作Mad Bomber，全城大哗，警方毫无线索。

1956年，警方找到布爷请其襄助。布爷看过案卷，给警察指出了破案的方向。在其自传里，他回忆当年和警方的一些交谈细节：

布爷：将来抓住这个人的时候，他穿的是双排扣西服。

警方：上帝啊！

布爷：而且他的扣子是扣上的。

警方：双排扣？扣子是扣上的？

布爷：是的。

警察被布爷的预测神技惊呆了。一个月后疯子被警方捕到，他确实是穿着双排扣的西服，扣子也是扣上的。

第二位画像大师叫道格拉斯。道爷在FBI供职，写过一些犯罪心理学的著作。在电影沉默的羔羊中，探员Crawford就是以道爷为原型的。1984年，堪萨斯州警方请道爷出山，帮忙给一个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做心理画像。

凶手绰号是BTK，因为他作案的三部曲是捆绑(bind)、折磨(torture)、杀害(kill)。道爷思索良久，最后给警方列了这样一些匪夷所思的线索：

- 现役军人

- IQ在105-145之间

- 喜欢自慰

- 开着一辆体面的汽车

道爷微笑着对警察说：去吧，你们肯定能抓到这厮。

我本以为Gladwell的本意是介绍这些犯罪画像大师的神技，孰料他笔锋一转，原来，这些所谓的传奇都是站不住脚的。

在Gladwell看来，犯罪心理画像并不是一门真正的科学，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和占星术、通灵术一样，经不起科学的验证。

画像师认为，犯罪心理画像的工作逻辑是这样的：假如心理学家根据一个人的心理行为特征，可以推断出他未来在特定环境下的行为（比如受到刺激之后），那么画像师就能做出反向推理：根据一个人在特定环境下实施的犯罪行为，去反推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Gladwell未做明示，我的理解是，他认为上面的推理逻辑是有问题的。由A->B并不必然等于可以由B->A。你固然可以说，一个纽约疯子很可能搞出恐怖炸弹，但是搞出炸弹的案犯可不一定就是疯子，他完全可能是一个工作体面精神正常的白领。

仍然以布爷侦破的纽约疯子为例。

Gladwell说，布爷自传里的传奇叙述其实并非当年的实情，很多细节被他在自传里做了清理和编造。真相如何呢？在2000年的书籍《Author Unknown》中，布爷的真实预测被解密了。

时光回到1956年，布爷曾对警方预言说，案犯脸上有伤疤（实际没有），案犯上夜班工作（实际无业）。案犯后来被捕时确是穿了双排扣西服，扣子扣上的。好笑的是，布爷其实未曾做此预测，而是他老人家看到缉凶的镜头之后，给自己添了这么一笔。

那么，另一位大师，道爷的预测成功率如何呢？

1984年，堪萨斯的警方在道爷的指点下，一直忙活到2005年，才找到真凶BTK。而且，这凶手还不是警察抓到的，而是凶手的女儿自行举报的。

如果拿TBK和道爷画像的人物对比，二人可谓毫无相似之处。连环杀人犯并非道爷预言的变态现役军人，而是一个有美满婚姻和两个孩子的中产人士，与妻子形影不离，对邻居友好和睦，且是当地教会的虔诚召集人。

布爷和道爷的预测失败，并非孤立的个案。英国警方对184宗做过犯罪心理画像的案例做了事后的总结，结果只有5宗最后对找到凶手是有帮助的，预测有效率低达2.7%。

道爷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某些种类的犯罪必然对应某些种类的人”，换言之，鸡鸣狗盗之徒和杀人越货之辈各有其犯罪领域。道爷的理论，其实是犯罪心理画像从B反推回A的基石。

针对此，利物浦大学也做了一个实验，去验证道爷的理论。实验收集了100宗英国的强奸案件，心理学家将案件现场的特征（是否蒙面、是否捆绑等）和作案人的特征（年龄、教育程度、就业、婚姻等）做出详细对比。结果是，毫无规律可言。换言之，画像师从一起强奸案的现场特点去推测案犯的特征，基本上都属于瞎蒙。

假如犯罪心理画像仅仅是占星术一般的信口开河，那么这个职业为何能够生存至今，且屡屡成为众人口中的传奇呢？

对此，Gladwell有一个很好的解释。他说，画像师尽管没有科学依据，但是他们很擅长把一番话说得模棱两可，给自己的预言留下解释的空间。比如道爷在预测BTK时，说此人“可能从未结婚，当然也可能离婚，或是已婚；他的妻子可能比他小或者比他大；他有可能住在租的房子里，当然也可能不是租的而是自己买的……”

画像师的另一个诡计，就是罗列尽可能多的预测。当画像师描绘出非常多的细微的犯罪分子特征时，从概率而言，某一两个细微特征与真实情况遇合，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尽管正如英国警方的调查显示，此种遇合概率颇低。但是，人们总是容易遗忘那些错误的预言。而偶然一次蒙对的预言却能让人一夜成名，甚至愈演愈神，化为传奇。

没错，犯罪心理画像赌的就是这一把。在此意义上，中国古代的占卜大师和当代的股市神嘴也许皆是如此。

无独有偶，我最近在CCTV看到一个类似的传奇人物，叫做刘锋。刘爷是武汉市公安局的首席犯罪心理学家，电视上的头衔是“中国犯罪心理画像第一人”。

刘爷自己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他帮助广东警方侦破一起连环杀人案。被害的都是年青女性，广东警方毫无头绪，遂往武汉请刘爷出马。刘爷看了警方的犯罪现场资料，沉吟片刻，写了一个纸条：右腿受过伤，住所接近寺庙或坟地，且南面有水，北面有山。你们往有水的地方找去。

刘爷自述，警方后来根据他的纸条抓到了案犯。神奇的是，案犯右腿确实受伤，且小时曾在村庄破庙里看到尸骨受过惊吓。

刘爷解释到，他通晓中国的传统医学，所以从犯罪现场推测，案犯是阴气极重，而人的右腿踝关节上有个三阴交，是人体的极阴点，他判断案犯此处受到阴伤，乃至性情大变，专袭妇女。至于所居寺庙坟地云云，刘爷自称学过风水，推测案犯幼年受过极阴惊吓，而寺庙和坟地恰是小孩容易受惊伤肾的地方。

后来查了下刘爷的资料，原来他成为武汉公安局的头牌专家之前，还做过影视剧的导演。

中国的刘爷究竟是真本事抑或是美国道爷的翻版，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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