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红楼缀梦(序) -- 科大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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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红楼缀梦(五)点绛唇,眼儿媚

红楼缀梦(五)点绛唇,眼儿媚

我寻找爱,首先是因为它能使我欣喜若狂,--这种喜悦之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常常宁愿为几个小时的这种愉悦而牺牲掉生命中其余的一切。

--伯特兰·罗素《三种激情》

王夫人的丫鬟白金钏出场次数极少,而且死亡得很早。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极深,夸张一点说,简直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

在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贾宝玉去见贾政、王夫人的路上,出现了金钏的第一句台词(本篇引文都据庚辰本):

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我不禁莞尔。贾宝玉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的爱好,是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袭人规劝他的时候说的。也难怪我小时候觉得《红楼梦》无聊透顶,看不下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还不到理解这些含有性挑逗色彩的语词的年龄。现在看来,贾宝玉真正想做的是亲吻女孩子的嘴唇,可能是自觉的,也可能是自发的。真不知道是警幻仙子教他的,还是无师自通的!

另一个类似的例子见第24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贾宝玉见到鸳鸯时:

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庚辰本中的“香油气”在程乙本中作“香气”。姑且不论哪个版本是据哪个版本修改的,单论这两种写法,我觉得“香油气”更加有趣和高明。因为这样字面上的意思是,贾宝玉想闻的是香油的味道,但读者仔细一想就会明白这是贾宝玉的掩饰之词,实际吸引他的是鸳鸯的体香。多一个“油”字,就多出一层曲折和涵义,文学之妙,一至于斯!

回过来看金钏的话。贾宝玉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一般都被对方认为是骚扰,遭到反对的,例如第24回鸳鸯的反应就是:

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金钏的做法却是截然相反,相当于笑嘻嘻地凑上前去说:欢迎骚扰!从消极一面来说,这样做有轻薄之嫌,而且预示了她悲剧的结局。但就此事本身的阅读体验而言,我想大多数读者都会感觉很开心。要拽文的话,可以说旺盛的生命力本身就是一种美德,杜丽娘、婴宁、卡门等人发来贺电。怪不得俗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即使是像我这样意志坚定的男子汉(鸡蛋、西红柿是宝贵的资源,现在CPI还这么高,请勿乱丢,谢谢),看到这种热辣辣的调笑(读者:根据你刚说的理论,你想用的词明明是“调情”),也不禁笑逐颜开。然后: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

我倒想替贾宝玉回答一句:欢迎奚落!

金钏的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是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灵划蔷痴及局外》(庚辰本回目),中午时贾宝玉到王夫人房中闲逛:

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

摘姑娘耳坠,这次是贾宝玉轻薄了。大出意料的是,下面忽然跳出一段令我眼眶湿润的文字:

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我不禁在旁边批了“如画”二字。我眼眶湿润,是因为读到了信任。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有一个人见到你以后,连眼睛都不睁,就愿意吃你送的食物,这不是说明她对你无比的信任吗?这说明她在你身边很有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表现在合眼的动作上,而她的信任又会给你带来安全感。信任是相互的。爱情虽然可以自激振荡的形式存在,但如果双方共振的话,甜蜜的感觉会是多么刻骨铭心啊。人生即使只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也堪称不枉了。继续看下去: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吊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贾宝玉的做法完全是浮浪公子哥儿,不值得多论。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来,爱人是自己追求来的,不是从别人手下讨来的。这一段里最让我揪心的是金钏的那句歇后语,“金簪子吊在井里头”,是明明白白的谶语。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道德经》第23章),如画的美景迅速破碎了: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贾宝玉在这里的表现糟糕透顶。不过还没到开批斗大会的时间,以后骂贾宝玉的机会还多着呢,我们还是先来看金钏吧。王夫人要把金钏赶出去: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蒙写过一本书,叫做《不奴隶,毋宁死》。这个题目是感叹,对于《红楼梦》中的奴仆们,自由不但不是宁死追求的幸福,反而是最大的惩罚。金钏投井就是最突出的一个例子。我们固然可以以此控诉封建制度,不过文学的意义除了可以反映一个时代之外,还可以表现一种普遍的人生体验。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写道:

“虽然我们无法在每一个人以及任何人身上找到称为人性的普遍本质,然而一种人类处境(按:原文在处境二字下加有着重号)的普遍性仍然是有的。……任何意图都有其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意图都是任何人所理解得了的。不是说这个意图或者那个意图能够永远解释人,而是说它可以反复用来参照。”

白金钏的形象还没有来得及像林黛玉、史湘云那样充分展开,就已经倏然而逝。不过,在读书之前就已知她会早夭,也增强了她的故事的感染力。我感慨的是,白驹过隙是不是过于美好的事物的宿命呢?

(起背景音乐:罗大佑《恋曲1990》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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