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回乡偶记——西北偏南 -- 卢比扬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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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回乡偶记——西北偏南

我的家在西北华山脚下,那里有无尽的核桃树和栗树,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土豆和番麦。是的,我没有写错,是“番麦”,不是“玉米”。1492 年哥伦布第一次在古巴发现了印第安人种植的这个东西,然后就随着中国——西欧——美洲(欧洲人从美洲掠夺黄金白银,用于支付从中国进口的瓷器、丝绸和其他大宗商品)的三角贸易体系传入了中国,于是家乡的先人们准确的把这种西方舶来的新庄稼品种命名为“番邦来的麦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在这“番邦来的麦子”地里,上了故乡历史的第一课。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夕阳的余晖打在番麦上,金黄中透出血红,我爷爷拉着我的手穿行在田间小道,终于走到通往县城的十字路口,他忽然顿住,指着路口旁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的说道:“当年,他们抓到地下党,就是绑在这颗树的枝桠上,绑的时候尽量把树杈合紧,绑紧后再突然松开……还有一些,被抓到后,被直接斩首,砍下来的头颅也挂在上面。”那时我还不知道《百年孤独》,更不懂得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后来我知道,那一刻震撼我心灵的东西,和震撼马尔克斯的东西是一样的。

这些头颅中,级别最高的一个属于一位年仅25岁的年轻人,黄埔一期,参加过省港大罢工和东征讨伐陈炯明,和刘志丹一起领导渭华起义,他的名字叫唐澍,我爷爷说,他的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是县里的保安团干的。我想,这么一位传奇人物,英国人和军阀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却栽在几个不入流的保安团手里。这就是生活。

然而保安团当然不是后来电视里描述的那样经常性草包,至少我们县的不是,他们还打落过日本人的轰炸机。抗战时,西安和兰州都是鬼子的重点目标,来往航线都要从我们县上空经过。终于有一天,有架执行完轰炸兰州任务返航的日军飞机,发神经地超低空轰炸扔下两枚航空炸弹——战绩是炸塌了一座磨房,炸死了一头拉磨的驴;代价是被保安团的机关枪击伤迫降。在这块从来没有被异族征服过的土地上,被激怒的乡亲们从十里八乡抄着各种家伙赶往敌机迫降的地方,当场群殴打死一名日军飞行员,捣毁了一部“会说日本话却看不见人”的怪机器,还剩下一个飞行员好歹被赶来的保安团士兵抢走,后来被拉到西安城游街示众。姜文的《鬼子来了》一定是胡说八道,中国人民才不是挂甲屯里的农民那样胆小愚昧可欺,至少我们县的乡亲们不是,他们其实是非常理性、非常勇敢的一群人。

当我这次回乡过年,和我将近70岁的大姑父说起这些的时候,这位务了一辈子农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随口吼出一段秦腔:“金沙滩直杀得山摇地动,好男儿拼一死决不偷生。”秦腔就是中国本土的摇滚乐,是我国唯一“吼”出来的地方戏种,是真正男人的音乐,张楚、郑钧、许巍不过继承了秦腔的精神。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后来话题还是回到“番麦”上。我问大姑父:“土地承包以后,为什么突然粮食就丰收了呢?大家忽然就都不用挨饿了……”大姑父居然发呆半晌,然后缓缓地说:“毛主席那会都集中精力建水库、修水渠,建化肥厂,他老人家去世以后,那些水库、水渠和化肥厂都建成可以投入生产了。”我接着问:“难道不是因为土地分配以后,乡亲们生产热情提高了么?”对曰:“那肯定,自家的地么。不过话说回来,没有水、没有化肥也是白搭。咱们县是山区,七山二水一分田,土地一分,平均每个人还不到一亩地,没有化肥和水,你就是累死也种不出金条来啊。”我的姑父从来没有念过一天大学,但是他的经济学水平起码超过一打儿的“经济学家”。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大姑父的小儿子是我很喜欢的一位兄长。他长我10岁,80年代的高中专生,曾经是大国企的业务骨干,当北京还是我心中的梦想的时候,他就在中关村做过工程项目,每年放假过节,他都会从外面的世界带好多书给我看,包括《百年孤独》和马克吐温。我那时总觉得他戴着钨丝边眼镜、嘴角挂着微笑的样子是那么帅气。但后来他就回到家乡工作了,娶妻生子,实现了一个北漂的最佳归宿。他现在工作的单位,是土地管理局。当主流媒体开始批评地方上的“土地财政”的时候,我的表哥就在我们县主管“土地财政”的部门工作。

话题当然离不开这个“土地财政”。表哥听着我的抱怨,苦笑道:“上面要GDP,没钱投资哪来的GDP,县里的工厂都在赔钱,不卖地皮哪来的钱投资?中央怕的是泡沫破裂,就压着;下面要的是GDP,就得顶着;我们只不过是一些办事的,有什么办法。而且土地财政这个东西,人家发达地区早都玩剩下了,我们内陆山区小地方,穷,闭塞,才刚开始搞,都指望这个增加城镇人口,改变落后面貌呢,凭什么他们搞的时候就可以,我们搞就不行?……你说拆迁?自从哪个省又出了什么事件之后,大家都风声鹤唳,上面也三令五申不得暴力拆迁,谁玩横的谁倒霉,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现在农民也都很精明,都很会议价,我们也只能一家一家去协商谈判。……辛苦?那是,经常下乡,忙起来没日没夜的,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认为我表哥说的很有道理,世界本身就是多元而复杂的,真理和正义的标准往往要从好几个维度去界定。《潜伏》里谢若林说:“同样两根金条摆在你面前,你说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龌龊的?”

然而县城的房价也确实是太离谱了。随便一个楼盘起码一平米3000元起,要知道县里公务员的工资不过每月1000多元钱,一般百姓每月能有几百元收入已经很不错了。最让我震惊的一个楼盘,号称是仿照宋代的建筑风格修建的园林式别墅花园洋房小区,一切复原宋代的街景和建筑样式,在县城近郊一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所在,我实地走访了一下,其实不过就是几栋修了飞檐翘壁的两三层小楼而已,单从审美而论,不见得比村里新修的农民房好多少——房价居然是8000元一平米!当售楼小姐报出这个价位的时候,我简直被雷的外焦里嫩。但就是这样,这个楼盘的房子居然已经销售出去了80%——如果售楼小姐没有骗我的话。我真的很纳闷,还会有谁来接这些楼盘的下一棒。而县里的银行,也学起了大城市的做派,开始搞按揭了——就在去年我回家的时候这些东西还都闻所未闻。我一下子想起了2006年的一段往事,那时我刚考上研究生,陪着老妈去银行给学校汇学费,结果整整排了一下午队才轮到我们。排在我们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抢购基金理财产品的新“基民”,连我那当了一辈子工人、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活的姑姑都在问我要不要把压箱底的钱拿出来买点基金。然后就是沪深股市的大崩盘。然而今天,银行又挤满了按揭的人群。

但是我忧虑却不恐惧。刚回乡的时候,和母亲一起上街办年货,忽然在街角发现一家馒头铺子,招牌很奇怪,叫做“下岗职工”,母亲解释说:“那是一对下岗职工夫妇办的馒头店,大家都去他家买馒头。现在是全县生意最好的馒头店。”于是我知道,当我们中间有人身陷困境,其他人是都会去同心协力地帮助他的;于是,恐惧便远离我而去。陕西汉子张楚曾经反复低吟“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但我知道,我们更会自己保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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