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天真时代笔记之杰克伦敦的东亚之行(完):中国人,日本人, -- 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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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天真时代笔记之杰克伦敦的东亚之行(完):中国人,日本人,

《序》

这是最后一部分,也是最为精华的一部分。

天真时代里,进化论已然深入人心后,随之产生的种族主义和优胜劣汰论,在二十世纪初,已经进入了一个高潮期,这种思潮终以两次世界大战的残酷代价和天空中的蘑菇云告终。前者让人们认识到了建立在复杂协作上的人类社会之脆弱,后者让人们意识到的是整个人类乃至人性在机械文明面前摇摇欲坠,而由此引发的思考主导了二十世纪后半叶乃至二十一世纪初的文化潮流。

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在哪里?

如果你是像我一样在城市里长大,自幼年起看着美国动画片,读着翻译过来的各种书和杂志长大的孩子,你也许会知道那种感受,那种“我们从来和世界步调一致”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牛顿是最伟大的科学家,诺贝尔奖是公平发给所有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的,牛津剑桥,哈佛耶鲁,是所有最有天才的孩子应该去的地方,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一个排名不高,但正在努力进步的小朋友。

而在他们眼里,他们是“自由世界”的领袖,是上帝的选民,他们的大学是富家子弟的联谊所,他们的奖只颁发给“体系内”的成员。

中国,中国是什么地方?那是一个具有他们不理解的文化,用着他们简直不能忍受的文字和声调的地方,这个地方从出产长辫的苦力到战乱纷飞,再到输出红色革命,最后依然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到异样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的思想,有许多奇怪而不能被理解的地方。当然,他们最好克服此过份强大的文化尽快融入进来。

到目前为止,中国似乎就是在做这一件事情,那就是融入。即使,融入意味着,不自己消除掉最后一点特殊之处,绝不可能被完全接纳。即使这特殊之处,包括我们的子女在学业上与本身家庭收入或者阶级不相称的优秀。因为就连这一点优秀,也是足以让人侧目,归根为文化上的劣根性的。

按照生就的惯性,努力走向优秀的海外中国华人,发现这种努力的结果,竟然是让下下一代接受了“不要这么努力”的价值观,而成为了黄皮肤的盎格鲁人的时候,我们尚可以将其看作是自由的生活方式选择。虽然,二十世纪真正成功的美籍华人,至少都有一个家学深厚,中西文化贯通的父亲,而接受西学之后真正影响了大多数人的华人,几乎都是保留了中华文化的根底和认同感的。

而当整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不知该带着自己的人民往向何处去的时候。我们必须把注意力,从世界,转回到我们自己。

中国人,这样一群背景高度相似,又与其他地方高度迥异的人,组成的国家,是如此特殊而又如此重要,她的文化和历史都是如此独特,且外界知之寥寥。导致我们,做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可能不为本民族的思想发声,而不是成为西方陈词滥调的传声筒。

而中国人民一旦发声,必将震惊整个世界,因为那是西方从没有听过的声音。

唯有经过这样的过程,我们才能知道自己是谁,什么是我们将带给世界的独特贡献,什么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进行二十一世纪的探险的时候,必须坚持的,要去影响和改变他人的观念。

在此之前,让我们先看一下,百年前的杰克伦敦,如何从他看到的景象里推测世界的发展吧。

我们会发现杰克伦敦预言对了很多事情,他预测了已经启蒙的日本人会很快把新的知识和文明传给了中国人,他预测了日本的迅速发酵的野心和这个野心毫无阻碍的膨胀,直到受到西方世界的遏制为止,甚至也可以说他预测到了日本全盘模仿之后的发展终将因民族性的限制走向瓶颈,而它的扩张终将因天皇崇拜的信仰之狭隘而结束。

我们也可能会难以同意他对不同种族的观点,因为我们的历史证明了所谓不同民族的灵魂完全是习得的产物,而时代已经发展到了合作远远比相互竞争更加重要的时刻。虽然,从整体而非个人的角度来看,文化隔阂的存在还会是一个事实。

而我们也能看到,杰克伦敦虽然看到了个体中国人的高度聪明,勤劳、灵活、和忍耐,他并没有预测到,作为整体的中华民族,当他们的集体意识被唤醒之后,可以爆发出多么大的能量,也决不会甘于接受日本人的管理。

此外,对杰克伦敦表现出来的,对西方精神与道德文明的高度自信,如果考虑到他当年在其他方面惊人的洞察力的话,我们是否要真的一笑了之?“西方人的灵魂”如何能够拿来,拿不来的话,能不能用“东方人的灵魂”取而代之?现在有多少人只学会了西方的知识,甚至却还没有一个东方人的灵魂?这是否和中国当下的缺乏创新性有关?

这篇文章也足以给我们很多思考,包括对1840年之后的中国史,东亚史,乃至世界史的认识,对大事件和大人物的评价,都足以提供一个新的维度。

东亚诸国应该如何走下去?日本也好,韩国也好,我们心知肚明的是,他们似乎已经到了“发展”的尽头,而中国,似乎已经到了接着这最后一棒的时刻

红楼梦里,享受着中华文化的沉淀,拿着海外来的稀罕事物感叹的少年男女,可知道在他们之世代过去不久,将来的青年,已经再没有赏风吟月的闲暇,

他们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里。

我们还来得及思考么?是否一切都不可阻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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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中国人,他有四万万人口,占据了巨大的天然资源和广阔的土地,这是属于二十世纪时代工业时代的资源:煤和铁,这是商业文明的支柱。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作者。他可以接受新思路,新方法,和新的系统。在合适的管理下,他可以被用来做任何事情。要不是他目前的政权的压迫,中国人本身就将构成已经开始的黄祸的重要部分。他的政府的统治已经完全固定并且僵化了。这个政权束缚着他,使他做着和父辈一样的工作。中国的统治阶级,因袭了几个世纪的祖制和权力,已经在中国人的心中打下烙印,永远不会释放他。否则的话,这个政权都知道,这将是统治阶级的自杀,。

现在,日本人来了。在丹东的丰安城,或任何其他满洲城市街头,下面是一个熟悉的场景:一个人在匆匆穿过无灯光的街道摸黑回家时,看到地上有一盏纸灯笼。灯笼一边是蹲着的中国平民,另一边蹲坐着一个日本兵。他用蘸着灰尘的食指在地上写下奇怪的,可怕的文字。另一边点点头表示理解,用自己的手扫过石板上的尘土,并与他的食指划下类似的字符。他们在写字。他们不能跟对方说话,但他们可以写。一方在很久之前借用了另一方的书面语言,在此之前,无数世代前,他们从一个共同的祖先,古蒙古人演化出来。

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同的环境条件以及其它血统的注入造成了民族的分化,但在这两个民族最本源的存在上,在他们的血脉深处,是一个共同的遗产,一种时间没能抹杀的共同之处。虽然其他血统的融入,也许是马来族,已经将日本民族塑造成了充满控制欲和权力欲的民族,一个一向鄙视商业和崇拜战斗的民族。

今天,装备了高加索人种的头脑设计的最好的毁灭机器和系统,掌握着具有惊人的致命的精度的武器,重新焕发了活力的日本民族已经开始了征服的旅程,没有人能知道他们最终的目标。日本人的头脑都在做着狂热的幻梦,人民都在盲目地梦想着,一个拿破仑式的梦想。而对于这个梦,日本人将用像斗牛犬一样的韧性坚守下去。那些在街头高呼“日本,万岁!”的士兵们,和在她的纸屋子一样的家里自杀,以使她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依靠,可以到前线去的寡妇,都表达了一致的梦想。

近来在远东发生的纷扰标志着梦想之间发生了冲突,因为斯拉夫民族,也在做着他们的梦。在确定了日本可以击退斯拉夫人,并且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两个强大分枝不会去掠夺他的战利品之后,日本的梦想在一点点地实现。日本的人口已经到了它的极限,她的人民始终挣扎在基本生活线上。但有了作为穷困而空旷的殖民地的朝鲜加上作为粮仓的满洲,日本立即开始突飞猛进。

即便如此,他自己并不能构成黄祸。他决然没有时间来成长,实现梦想。他只有四千五百万人口,西方人分割地球资源,进行经济剥削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使得日本在还没来得及达到成为威胁所需的块头之前,就会看着西方巨人手里掌握了他的梦想。

而西方世界的威胁所在,不是在那小个子的日本人那里,而是在日本人的管理下的四万万黄色人种那里。中国人不会拒绝新的想法,他是有效的工作者;可以成为优秀的士兵,并具有充足的一切机器时代的必不可少的资源。在适当的管理下,他将走得更远。日本已经准备好了并适合进行这种管理。他不仅证明了自己是一个西方文明的成功模仿者,一个坚韧的工作者,一个有能力的组织者,他也比我们更适合管理中国。对我们来说令人费解的中国人谜一样的性格对他并不是一个问题。他可以理解我们永远无法学会,也没有希望理解的事物。他们的思考方式大致相同。他和中国人拥有相同的思考符号,有着一样崎岖弯绕的思维方式。他可以在我们无法越过的思维障碍前面轻易转弯。从我们不能感知的一条小路蜿蜒曲折绕过障碍,直到他处于我们无法理解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

中国人则是顽固不化的典型,因为他已经用千百年的沉睡证明了这一点。日本直到一代人以前,也是同样的顽固不化,但他突然惊醒了,以从未见过的复兴方式震惊了整个世界。西方的观念像酵母一样加速了日本人的进步,而日本接受了西方的思想之后,很可能使酵母强大到足以迅速改变中国人的思想。

我们西方人曾经听过这样的口号“为了非洲人的非洲”,在不远的一天,我们会听到“为了亚洲人的亚洲!” 四万万(灵巧,聪明,不怕死)不知疲倦的工作者,由另外四千五百万擅于战斗的人类领导着,在科学化,现代化的指导下,会构成足以威胁到西方世界的,已被很好的命名的“黄祸”。各种族大探险的时代还没有过去,我们(盎格鲁撒克逊)正在我们自己的探险中间。斯拉夫人只是刚刚开始开始。那为什么黄色人种不会开始他们宏大的一次探险,像我们一样波澜壮阔,而且有更惊人的独特之处?

西方人目前还拒绝考虑这样一次探险最终成功的可能性。因为不承认自己的弱势是人性固有的特点。种族自我中心以及生物利己主义始终存在着,当然这本身是非常好的事情。首先,西方世界绝对不会允许黄祸的出现。它坚信,它不会允许黄色和棕色人种强大并威胁它的和平与舒适。它坚定不移地推行着这个想法,并且通过长篇大论说服自己为什么这种威胁绝不会被允许出现,以及如何不让之出现。今天,尽管越来越多的声音还是在否认而不是预言黄祸。但对黄祸出现的可能性,西方世界已经开始警惕,如果还没有准备好武器的话。

然而,日本人本身有他固有的弱点,这个弱点足以使他的冒险前功尽弃。他从西方照搬了我们所有的物质成果,却忽略了迄今为止我们的一切道德成就。他制造出了我们用于生产和毁灭的机器。曾经是仅仅属于我们的机器,他现在可以一模一样地重复出来,并在远东贸易中和我们的商人抗衡,在海上和陆地给俄国人痛击。他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模仿者,但它只能模仿我们的物质文明。精神上的的东西是不能被模仿的,它们必须被感觉到,并在生活中体会,融入生活的基本层面,在这一点上,日本人失败了。

要学会计算射程,开火枪或者走正步,并不需要改变日本人的本性。这是一个纯粹的训练问题。我们的物质文明是理智的产物。它是知识,而知识,像一枚硬币,是可以互相交换的。它是后天习得的,而不是新生儿胎里带来的特异之处。但我们灵魂深处的产物是不能被交换的,因为它来自于自我们这个种族诞生以来的进化历程。我们的灵魂里的东西不是一枚硬币,可以被先来者中饱私囊。日本人不可能理解它,正如他不能因撒克逊文字而激动一样,而我们也同样不会因中国象形文字而感到激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日本人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们也不能。我们是被漫长的时代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没有自觉的内在努力,我们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重塑我们自己。同样,日本人也不可能在一天或一个世代内,按我们的形象重塑自己。

回顾我们自己种族的伟大的冒险,我们在海上和陆地的抢劫,我们的欲望和暴力,以及我们所犯下的一切邪恶的罪行,在这一切之中有一种以一贯之的东西在里面,一种意识中的严肃感,对人生的一种忧郁的责任感,一种同情心和温暖人心的同志情谊,这是我们的,毫无疑问是我们的,而不能像教对数或抛射轨迹一样教给东方人。我们对正确的行为方式的不断摸索和因为灵魂感受到的无限痛苦证明了我们的精神禀赋。尽管我们常常偏离正轨,但预言家的声音一直在发出,让我们再次回到良心的召唤之中。在我们的历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是,我们已经把耶稣基督定为我们的宗教。无论我们曾经犯下过多么黑暗的错误和言行,我们一直在进行精神上的探索和奋斗。我们坦白,我们首先是一个宗教化的种族,换一句说法,我们是一个追求真理的种族。

“你对日本人有什么看法?”有人问一个在美国呆了一段时间的美国女子。 “在我看来,他们没有灵魂,”她回答。

这句话不能被理解成是日本人没有灵魂。但它足以说明他们的灵魂和这个女人的灵魂的巨大差异。还没有感觉,言语,或者认知能够说清这一点。西方人的灵魂从来没有梦想过会存在这样一种东方的灵魂,它是如此不同,如此地完全不同。

宗教,作为为我们的善恶观中的正义一面的征战,作为对精神的纯洁与美好的向往和奋斗,对日本人来说是未知的。按照宗教对我们的意义来衡量,日本人是一个没有宗教的种族。然而,它有一个宗教,谁能说,它不像我们的宗教一样规模宏大,一样有效?正如一位日本人曾写道:

“我们的反思所带来的,与其说是道德意识的发展,不如说是个体的国家意识的膨胀…对我们而言,国家的意义决不仅仅是可供开发矿藏的领土以及可供收割谷物的田地---这是神赋予我们的神圣的居所,我们祖先的灵魂。我们的天皇对我们来说远比康斯但丁大帝对于法治国家重要,比圣者对于文化国家重要【1】,他是天神在凡间的肉体代表,天神的力量和慈悲在他一个人身上体现 “。

日本的宗教实际上是对国家本身的崇拜。爱国主义是这个崇拜的表现。日本人并不会穷究关于天皇究竟是上苍的化身还是国家的代表这样的问题。到目前为止,对日本人来说,天皇自己就是神。天皇是他生活的目的和牺牲的理由。日本人不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他已经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国家意识而非道德觉醒。他并不关心自己的道德健康,除非它和国家的利益直接相关。而个人的,自身的荣誉,对他不存在。只有国家的荣誉,才是他的荣誉。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个体,纯粹为了自己的个人救赎而工作。精神痛苦对他而言完全不存在。他有一种 “对命运平静的信任感,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安静遵守,在危险或者灾难之中的斯多葛【2】式的心境,对生命的不屑一顾和对死亡的熟悉亲近。”他对自己和自己国家关系的看法,就像是工蜂和蜂巢的关系一样,他自己什么都不是,而国家才是一切。他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提升和荣耀自己的国家。

今天的日本人最可尊敬的一点就是他的爱国精神。西方世界为日本人的这一特性着迷,并不知不觉地用自己的爱国主义观念去衡量日本的爱国主义精神。 “为了上帝,为了我的祖国,为了沙皇!”这是俄罗斯爱国者的呼声,但在日本人心中却没有三者的分别。天皇是皇帝,上帝以及国家。日本的爱国主义是盲目的,坚定不移的,对一个实际上是专制体系的忠诚。天皇不会有错,那五个雄心勃勃的作为天皇内阁,控制了日本命运的大臣也不会有错。

如果没有比物质上的成功更深刻的追求,仅仅是为了成为征服者和种族的荣耀而征服却没有更高的动机,这样的种族是不可能在这场探险中走得太远或者坚持的很久的。要走远和坚持得久,它的背后必须有一种道德的冲动,一种真诚的正义感。

但必须考虑到的是,上述假设本身也只是一个从西方中心角度出发的产物,来自于我们对自己的正义的信念和信心,并由我们对自己的信仰支持着,而这些信仰本身可能也会像其他种族的自大妄想一样,被证明是错误的。但即使真的如此,也无所谓了。整个世界正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飞快地发展着。它已经被上了飞速旋转的发条。一切事务都必须快速做出判断。远东是西方人的探险和东方人的发展的会合点。我们已经不需要等到我们的下一代,或者下一代的下一代了。我们这一代就将亲自看到并且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黄种人的探险历程。

丰旺城,满洲里,

六月,1904年。

杰克.伦敦

【1】法制国与文化国:欧洲关于国家制度的概念,启蒙时代是法制国,以民主与法制为特征。后启蒙时代是文化国,以科学与实证为特征,康斯坦丁大帝和圣者分别指代这两个国家形态的统治者。

【2】斯多葛主义:是希腊时代的一个哲学流派,主张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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