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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嘉木读诗】诗经·卫风·匏有苦叶 -- 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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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嘉木读诗】诗经·卫风·匏有苦叶

写在前面的话:

我来西河,皆为《诗经》。亦因读诗相和,而对丁坎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后丁先生离河而去,我再无心读诗,弃之两年。此两年间,因一个很特别的原因他又重回西河,我前后思量,觉若不能在现实中对他有所助益,为这份感情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版面上全力予他支持,要知我之敬他本因道义。然而到去岁风波,因我对他的支持,有河友发言说,真为阿壳可怜。

我读到此语,真有一死之心。我可以接受大伙儿对我的所有指责。但是,丁先生对我并没有任何不适当的情感,我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人对其有介入我之婚姻的揣测或判断。而另一方面,我亦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人对真挚而优秀的阿壳施予这样的怜悯。去年冬天,我一直在不停地谴责自己,我不能因我的卑劣使得阿壳受了他本不应受的侮辱,也连累到侮辱了丁先生。

思来想去,唯有放下。其间的痛苦和挣扎,唯有心如死灰,骨冷魂清这八字能形容之。

人或问,如此私事,嘉木,你为何一定要书于版面,为众人的观瞻?

----只为大伙儿对我爱护,使得我不能继续欺人。若不作此坦白,我始终觉得自己戴着假面在西河存在。过去两年里,我一面塑造着完美婚姻的表象,一面去寻求他人精神的荫庇----而自己从来又做道貌岸然的模样对他人的情感去做评点,双重标准,虚伪至此,是我之卑劣。

人之所最难面对,不过是自我对灵魂的拷问。我这一程艰苦,丁先生知道,阿壳也知道。以我之卑怯和自私,得遇丁先生之高洁,阿壳之真挚,令我能够在此生的修行得上一个台阶,我对他们二位,始终是发自内心的重之、敬之、惜之、信之

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过去两年,我本心不净无以读诗。到现在,冬去春来,雪后天青,我之心境便如“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清朗疏阔,别无挂碍,以此心或可重读《诗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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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看河友重耳读《诗经匏有苦叶》提及“深则厉,浅则揭”的释义,觉得或可再探讨一下。探讨之前,写发一篇08年2月就该诗写的文字。这文字现在回去看,自己觉得是轻浅的,但这轻浅却另有一种可爱之处,是现在的自己所不能,因此觉得有可供大伙儿一观的价值。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简注:

匏(páo):葫芦之类。苦:枯,枯干。葫芦秋天叶枯成熟,可以拴在腰间作渡水工具。

济:水名。

涉:渡口。

厉:带。一说以衣涉水。

揭:提起衣裳。

弥(mí):大水茫茫。

盈:满。

鷕(wěi):雌山鸡叫声。

不濡(rú):不,语词;濡,沾湿。

轨:车轴头。

牡:雄兽称牡,因而雄雉也称牡。

雝雝(yōng):大雁叫声。

归妻:娶妻。

迨(dài):及,乘时。

泮(pàn):冰解。古代习惯在冰解之前结婚。

招招:摆手相招。

舟子:船夫。

卬(áng):借为姎,女子自称。

卬否:即我不走之意。须:等待。

嘉木读诗:《诗经》或真可说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精选集,《天下无贼》片尾刘若英唱的那首《知道不知道》的原版,就是这首诗的白话直解,如下:

山青水秀太阳高 /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人 /睡呀睡不着/我只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山青水秀太阳高 /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 /起呀起大早 /也不管呀路迢迢 /我情愿多辛劳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我情愿陪着他/陪呀陪到老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他知道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

《匏有苦叶》里头这女孩子超级可爱的。她起一大早,跑到济水的渡口,做什么呢?一开始没说,和我们东拉西扯,可能看着别人过河呢,态度挺超然,你看她说,“深则厉,浅则揭”—-水深就“厉”着过,水浅就“揭”着过。说实话,厉和揭到底是指什么,大家都说不清楚。或说“厉”是腰间挂一圈匏(葫芦)(其实就是葫芦围起来的救生圈)踩水,“揭”就是撩起衣服的下襟趟过去(现代挽裤脚呢)。嘉木觉得这个解释都不重要,可爱的是女孩从这句话里头流露出来的人生观:顺其自然,该怎么着怎么着的达观。就像我在美国找工作,深则厉,浅则揭,找着工作给洋鬼子卖命打工继续做小师爷刀笔匠赚几文大洋,找不着就读书考Bar写文章生小孩做翻译学瑜伽练厨艺,广大天地大有作为,都挺好。

扯远了,回来。第二句开始露端倪,她看到济水弥漫但不淹车轴,听到雌山鸡鸣叫求偶。第三句就更直接,看到大雁飞过,天亮了,然后忍不住说,你赶紧趁冰雪未融来俺家提亲吧。之所以有这个联想,是因为在那时节,提亲都用大雁做聘礼。女孩子看到大雁想到提亲,实在自然不过。

第四句是女孩和舟子的对话,翻译成白话就是:

舟子(挥手貌):姑娘,过河么?(潜台词:在俺这渡口受着寒等老久了,小样,估摸着我不知道你在等情郎呢。看样子不来了,赶紧回家洗洗睡个回笼觉吧)

女孩(两颊冻得通红,往双手呵着气,看着济水,脆生生地说):别人过河俺不走!

舟子(叹气,看着女孩欲言又止貌)(潜台词:傻姑娘,你这情形,俺见得多了,赶紧回家吧)。

女孩(心道,俺知道你老人家想说什么。俺不让你说。俺家的那个他跟别人不一样)(坚定貌):别人过河俺不走!!!!!俺死也要等他来!!!!!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说出了自己在做什么。这女孩,和那个抱柱而亡的尾生真是天生一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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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具体来看下“深则厉,浅则揭”这六字的解释。

1. “厉”和“揭”

(1)《尔雅》、《毛诗传》皆释“厉”为“以衣涉水”,并说“繇带以上为厉”,“至心为厉”(这里的繇,当读为“you”,二声,“从,自,由”的意思)。而揭,褰衣也,即掀起/提起/撩起衣裳之意。按《尔雅》,繇膝以下为揭,繇膝以上为涉,即把衣裳下摆聊起至膝部以上过河。

(2)《说文》谓“厉”为“履石渡水”,即踩着石头过河。戴震以此为据,认为“厉”是桥梁的意思。

周文德在《<诗>“深则厉,浅则揭”解诂》(载《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页126》)中发展了此说,认为“厉”是水中安置的石蹬。我想该文作者所述大致如图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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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认为“揭”是指解脱下衣服用手高举过水面。“深则厉,浅则揭”是指,遇水深处,本当揭衣而渡,却立石于水中,履石跨水;遇水浅处,本该履石跨水,却解脱下衣服,用手高举着渡水。寓意是该诗讽刺卫宣公与夫人“违礼”,用渡水的方法失当来比喻为人做事违背常理,颠倒时宜。

(3)高亨《诗经今注》认为“厉”是“裸”音之转,所以是脱衣渡水的意思。

(4)闻一多《诗经通义》则认为“厉”有“带”的意思,即带匏渡水,而“揭”指把匏背在背上。他说,“言水深则带匏于身以防溺,水浅则荷于背上可也。”

(5)张民权的《<诗>“深则厉,浅则揭”新说》(载于1996年第1期《古汉语研究》,页45)中,认为“厉”在此当破读为“裂”。裂,为衣襟或衣襟交复,这里用作动词,指遇到水深的地方就把交复的衣襟解开卷起水面。

嘉木:整体来看,自己比较偏向于(1)解,而(5)解可支持“至心为厉”一说。即,揭、涉、厉其实指得是过河时撩起衣裳所至的位置,这位置也构成了河水水位的坐标。揭,水位在膝以下,将下裳提起至膝上即可过河;涉,水位在膝上至腰间;厉,水位在心口至颈下,这个时候,应该是把衣裳从胸前衣襟交复处解开,然后托举着过河。这些不同的方式所服务的目的是:在过河的同时,保证衣裳的干爽。

2. “深则厉,浅则揭”的内涵

(1)先看《论语宪问》的记载: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杨伯峻《论语译注》将此段译为:

孔子在卫国,一天正敲着磬,有一个挑着草筐子的汉子恰在门前走过,便说道:“这个敲磬是有深意的呀!”等一会又说道:“磬声硁硁的,可鄙呀!它好像在说,没有人知道我呀!没有人知道自己,这就罢休好了。水深,索性连衣裳走过去;水浅,无妨撩起衣裳走过去。”

孔子道:“好坚决!没有办法说服他了。”

杨先生对“深则厉,浅则揭”注释道,水深比喻社会非常黑暗,只得听之任之;水浅比喻黑暗的程度不深,还可以使自己不受污染,便无妨撩起衣裳,免得濡湿。

李零的《丧家狗》对此节的解释和杨先生的基本一致。

《论语集注》:“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此两句,《卫风匏有苦叶》之诗也。饥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论语注疏》:“深则厉,浅则揭”者,此《衞风匏有苦叶》诗,以衣涉水为厉。揭,揭衣也。荷蒉者引之,欲令孔子随世以行己,若过水,深则当厉不当揭,浅则当揭而不当厉,以喻行己,知其不可,则不当为也。

总的说来,便是指谓当根据水的深浅采取适当渡河方式,或根据社会的情势或隐或仕。其实就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根据形势判别可为与不可为,这里的荷蒉者从孔子的击磬声中听出了孔子的固执和坚守,即“鄙哉”之意,因此用“深则厉,浅则揭”来劝诫孔子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如隐退,免得徒劳无功。

后世以"深厉浅揭"比喻行动要因时因地制宜。比如,杜牧《除官归京睦州雨霁》诗:“浅深须揭厉,休更学张纲。” 张纲,东汉人,时汉顺帝刘保怂恿宦官,张纲慨然叹曰:“秽恶满朝,不能奋身出命,扫除国家之难,虽生,吾不愿也。”杜牧认为在社会极其黑暗的形势下,个人其实难有作为,不如退隐,不要学东汉的张纲明明知道秽恶满朝,还要奋身出命,以一己之力去做扫除黑暗的努力。

(2)《韩诗外传》的记载

楚白公之难,有仕之善者,辞其母,将死君。其母曰:“弃母而死君,可乎?”曰:“闻事君者、内其禄而外其身。今之所以养母者,君之禄也,请往死之。”比至朝,三废车中。其仆曰:“子惧、何不反也?”曰:“惧、吾私也,死君、吾公也。吾闻君子不以私害公。”遂死之。君子闻之曰:“好义哉!必济矣夫!”《诗》云:“深则厉,浅则揭。”此之谓也。

对这段记载,重耳兄解释道:

楚惠王时,白公胜发动政变,杀死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劫持了惠王。政变过程中,有一名臣子,名叫庄之善,向母亲告别,欲上朝赴死。他母亲问:“弃母死君可乎?”庄之善答:“事君者内其禄而外其身,今所以养母者,君之禄也,请往死之。”在去宫中的路上,庄之善两腿打战,在车上都站不住,不停地跌倒。帮他赶车的仆人劝他,都吓成这样了,就别去了吧。庄之善说:“惧,吾私也,死君,吾公也。吾闻君子不以私害公。”到了朝堂,白公胜果然把庄之善给杀了。诗云:“深则厉,浅则揭。”此之谓也。

重耳:【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邶风 匏有苦叶

重耳兄并据此认为,“深则厉、浅则揭”,说人应该坚持原则,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可以该做的事情不做。

(关于是“仕之善”还是“庄之善”,可以参考中华书局1980年版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

对这段文字的理解,我和重耳兄并无太大的分歧,但具体到此处所言“深则厉,浅则揭”的含义,觉得还是有可以探讨的地方。显然,这里的“深则厉,浅则揭”不能理解为“根据社会的情势或隐或仕”,否则该文中的庄之善应该是政变之后赶紧背着母亲逃往深山老林才是。要理解这里的“深则厉,浅则揭”,必须联系前面君子所说的“好义哉!必济矣夫!”来做综合的考量。这里的义,是终极目的,济,是指过河,并引申为“成就”,也就是到彼岸的意思。换言之,作者认为,为人做事的道义,必须抵达,但抵达的方式有不同,天下有道的时候呢,好好为官事君,做好本职工作(从这个理解出发,我偏向于是“有仕之善”,即有个尽忠职守的官员,而不是庄之善),这是“浅则揭”;天下无道呢,则需以身殉道,以全操守,这是“深则厉”。正如孟子在《尽心上》中所说的,“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又如《后汉书张衡传》:“深厉浅揭,随时为义”。

(3)嘉木的理解

总结上述两种解释的差异:

第一,认为“深则厉,浅则揭”是比喻行动要因时因地制宜,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第二,认为“深则厉,浅则揭”是实现道义这一终极目标的不同方式,颇有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之意。

共同的地方在于都强调根据时势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方式,主要的区别之处在于“天下无道”之时该怎么办,是“隐”还是“殉”,隐是不同流合污,是保身;殉则是一种抗议的姿态,是舍生取义。但是再细细思考一下呢,就会发现其实无论是隐是殉并没有本质的不同,终极的目标都是维护行动者心中所认定的那种义,在荷蒉者是保持个人品质的高洁,在庄之善是不以私害公的道义。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所必须自问的问题,就是如何到彼岸。所谓彼岸,是我们此生所需追求的一种理想,某个目标,或曰使命,或我们所寻求的一种境界和状态,或想坚持的一种精神和信仰。我们的人生或我们所处的人类社会便是那条河,或顺流或逆流,或浅或深,在不同情势下我们总可以找到不同的方式经过,但是回到我前面说的对“厉,揭”的释义,“这些不同的方式所服务的目的是:在过河的同时,保证衣裳的干爽”。也就是说,不管方式如何,有一种我们所珍视的东西(衣裳)始终不得被沾湿或污染,对这个阶段的我来说,或许可以说是一点通透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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