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再谈利比亚的军政体制与内战的关系 -- 江城孤舟

前言：这篇文章是前一阵子就写好了，是给某杂志的投稿，不过后来未被采用。现在虽然世界的目光都被日本给吸引了过去，可利比亚的内战仍然进行中，不知鹿死谁手，本文依然有一些新闻价值，还是在这里发出来吧。

看过我的《利比亚西行记》的读者，也许还记得下面这个真实的笑话。

这件事情发生后，原先一直神秘的卡扎菲及其武装力量在公司同事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卡扎菲曾表示迄今世界上的任何制度的政府都只是“各种统治工具争取权力斗争的产物”，只有号称“民众国”的利比亚才是真正“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典范。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是。

听完这番感慨后，我向他们提了一个问题：“卡扎菲是说过权力属于人民没错，但他什么时候说过一切枪杆子也都属于人民了？”

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利比亚是一个奇特的国家，自从1977年以后，全国就没有宪法，可以作为国家政策纲要的只有卡扎菲的“世界第三理论”及浓缩其观点的那本《绿皮书》。这本书分三大章：民主、经济和社会事务，每一章下面又分许多小节，从国家、民族、宗教、法律一直谈到教育、艺术、音乐、体育，洋洋洒洒数万言，但是里面恰恰没有任何一个以军事为题目的章节，整本书中从没有正面提到过国家的武装力量应该是何种组织形式！

卡扎菲曾在70年代提出过“全民拿起武器”的口号，要把“学校和企业变成兵营”，要求每一个青年同时完成“学习、生产和军训”三大任务。这能否被视为是他希望由人民来掌握武装力量的表现呢？我认为不是。

按照卡扎菲的政治构想，目前从理论上说，利比亚是没有政府机关的，一切政府部门都已经解散，取而代之的是各级“人民大会”和“人民委员会”。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是“总人民大会”，负责决定国家大事，其执行机构是总秘书处，这个总秘书处理论上代替了原来的“革命指挥委员会”的职权。这样便达到了人人参加和管理政权的目标。

可是，这个“革命指挥委员会”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为了利比亚全国的最高国防决策机构。卡扎菲自己不担任任何政府领导职务，但却以“九·一革命领导人”的头衔，担任武装力量统帅，通过革命指挥委员会和最高国防委员会实际掌管着军队。这就意味着，卡扎菲并没有完全依照《绿皮书》中“全民治国”的政治思想行事，没有把武装力量也交给全体人民或者“人民大会”来管理。

卡扎菲在2008年8月又重新喊了一次口号：“随着利比亚人直接领取石油收入和管理机构的解散，利比亚人民将真正当家做主，一个直接、真正和人民、民主的民众社会将宣告成立。除了象征国家主权的外交、国防、内政和司法部门外，其余各部门将宣告解散。”

这也证明了上述论断，即：卡扎菲自己也承认了，虽然他的政治改革（看似）砸烂了旧式的政权形式，但武装部队以及其他数个要害部门是不能够这样改革的。卡扎菲依然是对军队享有绝对权威的“革命领袖”，由于利比亚至今没有新宪法，对其职权没有限制，因此整个利比亚的政府军从理论上都可以说是卡扎菲的私人军队，也可以说是卡扎菲的执政基础。

卡扎菲并不是最先这样做的人，他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是埃及前总统纳赛尔，他的革命就是向纳赛尔学习，通过在军队中建立“自由军官组织”搞军事政变的手段成功的。他在思想上也承袭了纳赛尔的许多观点。纳赛尔在其《革命哲学》一书中便曾经表示：埃及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的革命，只能由军队领导，因为军队“能够团结成不可分割的整体，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一切个体和阶级的斗争”，而且唯有军队“掌握足够的物质力量，以保证迅速而决定性的行动”。因此卡扎菲试图把军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能说没有理论基础。

正因为卡扎菲师承纳赛尔，利比亚学习的是埃及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制度，只是加上了自己的特色而已，所以利比亚与埃及的军事体制其实差别并不太大。从理论上说，埃及总统是国家元首兼武装部队最高统帅，国防部长兼任武装部队总司令，总统和国防部长通过总参谋部共同指挥全军。但实际上埃及总统拥有罢免包括国防部长在内的内阁成员的权利，国防委员会的主席也由总统兼任，中级以上军官由总统直接任命，因此埃及总统理论上有对军队的直接控制和指挥权。在埃及革命中，穆巴拉克要求出动军队维持治安时，军队也的确听命前去维持秩序了。埃及革命之所以没有演变成利比亚那样军队与示威民众之间的大规模流血冲突，大背景是埃及自萨达特执政以来便转变了发展路线，与纳赛尔时代渐行渐远，其中还牵扯到穆巴拉克搞的“民主化”等多种要素，然而一种直接的可能性是因为穆巴拉克对军方的控制力减弱，军方成功地架空了他的职权，为建立临时军政府铺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穆巴拉克自己并没有决心让军队这么做的缘故。

不过，卡扎菲不是穆巴拉克，他没有打算以自己的下台来换取与示威民众的妥协，而是采取了武力解决的方式，这至少说明了他对自己的军队还是有一定控制力的。然而由于种种事先他没能预料到的因素，导致这样的手段没有起到他预想的效果，反而使得局势恶化到了内战的境地。

利比亚有着特殊的国情。利比亚成为一个国家的历史其实相当短暂，这里过去是3块互不统属的土地，即西部的的黎波里亚地区，东部的昔兰尼加地区以及南部沙漠地区的费赞省，后来成为了意大利的殖民地。卡扎菲革命推翻的伊德里斯王朝是在二战后受到英美等国的支持，才从昔兰尼加的地方政权变成了统一利比亚的全国政权。而利比亚全国又有100多个大小部族，大多数有着自己的武装，民风彪悍，历史上就长于征战。伊德里斯王朝的统治重心在东部，它的得势让西部与南部的部族相当不爽，这也是卡扎菲当年的政变虽然破绽百出，但基本上还是不流血地成功了的重要原因，因为他获得了相关部族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对。

卡扎菲自己也深深知道这一点，在他的《绿皮书》中有足足一章关于部族的论述，“国家是一个大型的部族”这一类论断可能会让中国人觉得很陌生，但却很符合利比亚的实际情况。

“部落的成员间有着牢不可破的团结，为了他们的弟兄，不论对错，都要施以援手，即使是最低贱的人，也该为他出力。他们一贯齐心合力对待除他们以外的人。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犯下罪行，那么全部落都需替他承担……这就是游牧人的归属观，并非是民族主义的，而是部族主义的，这种与部落相联，受其保护，也对其尽保护义务的思想，就被称为宗派主义。”（出自艾哈迈德·艾敏《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黎明时期》）

这是自从数千年前就已经扎根在阿拉伯人灵魂中的部族思维，即使在现代社会，这种思维在阿拉伯游牧人中依然有相当的影响力。

第二个特殊点是宗教因素。现在一些利比亚反对派打出的旗帜是已被推翻的伊德里斯王朝的国旗，这面黑底星月旗正是当年利比亚的民族英雄穆赫塔尔反抗意大利殖民侵略时的旗帜。而穆赫塔尔是当年赛努西教团的一个道堂领袖。

赛努西教团是诞生在19世纪的调和苏菲主义与正统信仰的思潮，其创始人是穆罕默德·本·赛努西（1787―1859）。此人虽然在麦加创立宗派，但这个教团最初立足的据点正是利比亚的昔兰尼加地区。而赛努西教团的发展也将该地区的分散部落给组成了一个部落联合，为随后抵抗意大利人的入侵起到了相当作用。后来的伊德里斯王朝国王穆罕默德·伊德里斯正是该教团的领袖，他也是因此在1920年被意大利人承认为昔兰尼加地区的酋长，为其后登上利比亚王位打下了基础。

卡扎菲的“九·一革命”推翻了伊德里斯王朝的统治，也就推翻了赛努西教团对国家政治的操控权。虽然在意识形态上卡扎菲常常被外界看作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代表，他也干出了许多“纯洁信仰”的行为，但实际上卡扎菲的思想如前所述，更接近于纳赛尔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他严格地限制宗教集团的权力，把谢赫（宗教领袖）的活动限定在宗教仪式上，反对他们干预政治。赛努西教团则更接近于沙特的瓦哈比派，天然地有着政教合一的冲动，而且教长往往还兼任大地主，在地方上担任着有产阶层、政治精英和宗教领袖的三重身份，可以说他们与纳赛尔式的阿拉伯社会主义是并不相容的。

数千年继承下来的部落制度，无论对国家体制还是民众思想的影响都十分深远，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清除。而宗教的影响力更不必赘言。在卡扎菲上台前，酋长和谢赫们就是利比亚这个国家的两大支柱，两个权力中心。卡扎菲搞“人民代表”制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消除旧体制的影响，免除酋长们的职权，搞“绿色文化革命”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削弱教团的影响力，然而由于过于急进，卡扎菲又常常别出心裁，干一些相当愚蠢的活动，造成效果不彰。

既然不能推翻部落制度，卡扎菲便转而利用这一制度。他在军队当中安排自己部落以及其他自己信得过的部落的成员，让他们担任要职，获得更多的美差――如空军等――在这次内战中，利比亚空军虽有叛逃者，大体上还是站在了卡扎菲一边。相反则打压那些与自己合不来的部落的势力。而在经济上，他更注重的黎波里地区的发展，而相对忽视了东部地区的状况。这便导致了东部部族越来越强的反感，终于使得最大的瓦法拉族趁机正式举起了反对卡扎菲统治的大旗。据阿拉伯媒体报道，另一大部族图阿雷格人也已经表态反对卡扎菲。教长们自然也站了出来，呼吁利比亚的穆斯林推翻卡扎菲的统治。

没有东部部族势力的支持，利比亚反政府武装不可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扩张，他们以全国第二大城市班加西作为大本营，而班加西本来就在部族势力的范围内。现在反政府武装成立的“利比亚临时国家委员会”的委员们大多数都是出生于东部城市的土著居民。利比亚东西分裂的局面已经相当明显。

在事变激化时，利比亚政府军中的大部分阿拉伯人却呈现出消极态度，有的作壁上观，有的甚至选择叛逃到国外或倒戈加入反卡扎菲阵营，其中也应该有不少人是出于不愿对自己或他人的宗族下手这一考虑的。而现在也有依然坚定支持卡扎菲的武装力量，其中一部分是他的亲信率领的精锐部队，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部族武装，一部分是受过他好处的其他部族士兵，还有一部分就是据说从乍得等国招募来的黑人雇佣兵了。

卡扎菲的雇佣兵现在被炒得很热，但是他们的人数、装备与来源等具体细节还是个谜团。不过他们的存在有着一定的合理性。我之前写过，据一份调查材料显示，非利比亚籍人口已经占到了的黎波里总人口的5.9%，而且这还不包括诸多非法移民。现在的利比亚社会生活的运转严重依赖外国雇员和劳工，从医生、护士、教师、工程师到建筑工人、服务人员，乃至于面包师，大多数都不是利比亚本地人。贫穷的黑非洲各国百姓更是踊跃前往经济发展较好的利比亚打工。像乍得这样已经内战多年的国家，民众生活更为困苦，比起利比亚人来有着更多的战争经验，在80年代的“丰田战争”中还创下了以劣势装备打败武器精良的利比亚军队的战争奇观。而卡扎菲在10年前便开始把关注的重心从阿拉伯世界转向非洲，曾经就“非洲联合”提出一系列口号，采取过不少行动。在这样的背景下，卡扎菲组建一支黑非洲雇佣军并不奇怪。这些雇佣军与利比亚本地的部族势力毫无瓜葛，对于陷入困境的卡扎菲而言，是一支可以值得信赖的军事力量，只要给的起钱，他们就会提供服务，而卡扎菲本人并不缺钱。

这就出现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场面，卡扎菲一直试图把军队大权掌握在他个人之手，可临到了时，却发现他们的本质还是一群各为其主的部族武装，不但不是“军民团结如一人”的人民军队，甚至都不是一只有严格组织性，纪律性的现代军队。利比亚的武器装备在北非地区虽然称不上最先进，但整体上依然可以达到上世纪80年代的技术水平。这样一支军队却会在与埃及甚至乍得的边界冲突中接连失利，在内战中又自我分裂，犹疑迟延，久战不决，把国家拖向更大规模流血冲突的深渊。这并不是因为武器不如人，也不纯是因为技战术水平不如人，更多的原因恐怕是卡扎菲的士兵们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的缘故。

而更讽刺的是，在忠于卡扎菲的武装的反攻下，现在反政府武装也陷入了进攻无力，丧师失地的局面。反政府武装中有着不少倒戈的原政府军，仗打得还如此难看，足见在内战前利比亚政府军的素质是如何的低下，是多么地没有主观能动性。一只没有牢固的信仰，没有坚定的信念的军队，是缺少了军魂的军队，也就难怪会如此不给力了。

如果利比亚陷入长期内战，那么这种局面对谁有利，对谁有害呢？

首先，目前在利比亚有相关利益的各个国家将毫无疑问地受到损失。在动乱中，已经签订的项目可能作废，正在建设的项目可能会被破坏，大批的侨民与务工人员被迫撤离，投入其市场的资本可能血本无归。具体损失的程度将由这场动乱持续的时间来决定，无论谁最后获得了利比亚的政权，能否有能力向各国各相关单位全额偿还这样一笔巨大的损失，也在未定之数。

其次，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对于欧美强权来说，现在的危机就是一个重新划分其在利比亚势力范围的机遇。现在欧洲和美国内部掀起的在利比亚划分禁飞区的呼声，还有英国、荷兰等国派遣特种部队进入利比亚的行动，无一不是在为了这种可能性而铺路。然而由于利比亚局势的动荡不安，以及这些国家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受到的惨痛教训，目前他们还在观望，还在择机下注的过程中。

第三，对中东各国而言，算是有利有弊。突尼斯与埃及的“革命”达成目的之迅速，在中东各国起到了相当的榜样作用，使得这些国家的民众运动开始盛行起来。而现在利比亚进入了血腥的内战状态，一方面使得人们警醒大规模运动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另一方面又使得国际油价上涨，几个中东产油国从中将获得不小的利润。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它们用于维护国内稳定的力量将会加强，民众也有可能会因为生活的改善而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当然，也不能排除当地民众从利比亚学习相关经验，导致新一轮风潮大规模爆发的可能性。

第四，也许会有一些意外的赢家诞生。卡扎菲指责基地组织主导了这次民变，虽然难免有捕风捉影夸大之嫌，但基地组织的确站在谴责他的那一方。而且基地组织与信仰原教旨主义的部族本来就容易达成同盟关系，如在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南部的一些部族。基地趁着利比亚兵荒马乱时发展势力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最后，无论怎么说，利比亚人民都是最大的输家。我虽然人微言轻，但还是呼吁双方立即停止流血冲突，以和谈的形式解决问题。利比亚是一个很美丽的国度，有着不少淳朴善良的人民，如果这一切毁于战火，那将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