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临川四梦，最情浓处是“惊梦”（下） -- 履虎尾

《游园》用六支曲子，细致描写了杜丽娘从梳妆打扮、一路行来、观赏美景，直到荒园游遍、兴尽归来的过程，既是写景，又是抒情。通过这短短的六支曲子，读者能领略到满园的花香鸟语，能感受到主人公细微复杂的性情，更似乎能听到主人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内心独白。游园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消解空虚愁闷的，谁知恰恰相反，这一番游赏更增添了愁绪——“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边是姹紫嫣燕舞红莺歌的无限春光，一边是枯燥单调日复一日的闺阁寂寞，汤显祖运用对比反衬的手法，表现出主人公杜丽娘满怀的伤春愁绪，衬托出她的对生活的热望和对幸福的追求。在丫鬟春香暂离之后，杜丽娘稍感困倦，在“可惜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的伤感中，在“牡丹亭”上，凭几而眠……

……杜丽娘邂逅了自己的梦中情人，现实中难以启齿的得以实现，销魂荡魄的滋味得以品尝……

“惊梦”的感人力量，就在于主人公无比强烈地追求个性自由，无比强烈地追求个性解放。在汤显祖的笔下，主人公的这种追求，已经超越了真实与虚幻，现实与梦想，甚至是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达到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浪漫主义的最高境界。

“惊梦”部分也是六支美丽的曲子，其中，最出色的是全出的第八曲【山桃红】。柳梦梅婉转唱出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表现出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用网络语言来说，此乃“必杀绝招”也。此招一出，无人能敌，以至于就连大观园里的林妹妹，那株洁白如玉纯清如水的绛珠仙草，也毫无招架之力，“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

至于一些人们所诟病的“这么快就那个样”了云云，呵呵，请问有冇搞错？君为观梦者，不是做梦人！须知这不是在现实中，这不是真的，这是假的，这是别人梦里的情景啊！梦中的时空应该能够超越现实的桎梏吧！用西方的理论来分析，这或许就是佛洛依德所谓的“潜意思”吧；用咱华夏的理论来讲呢，呵呵，这就是所谓的“论迹不论心”哪！俺们这些道貌岸然老学究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主人公头脑中的一丝幻象而已。

无独有偶，与大唐汤显祖“惊梦”相类似的，英伦莎士比亚也有类似描写。十四岁的朱丽叶在蒙面舞会上邂逅了青年罗密欧，两人相见恨晚，一见钟情。舞会散后，陷入情网的朱丽叶无法入睡，在露台上自言自语。而罗密欧跳墙潜入，来到情人的窗下。当朱丽叶轻唤情人名字的时候，罗密欧忍不住出声回应……当朱丽叶确认了对方果然就是罗密欧之后，用这样的一些话为自己辩解：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动有点轻浮；可是相信我，朋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忠心远胜过那些善于矜持作态的人。我必须承认，倘不是你乘我不备的时候偷听去了我的真情的表白，我一定会更加矜持一点的；所以原谅我吧，是黑夜泄漏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的允诺看作无耻的轻狂。”

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莎士比亚的这种设计，同汤显祖“惊梦”的构思，何其相似！汤显祖同莎士比亚恰好是同时代的人，又都以戏剧闻名于世，于是便有人称汤显祖为东方的莎士比亚。

咱中国人有个特点，就是好打比方，总是把某个国人同西方的某人联系起来。譬如据说，米国某大统领曾经当面盛赞合肥李二先生为“东方俾斯麦”。这个比方不胫而走，竟传进了普鲁士铁血宰相耳中。铁血宰相听后嗤之以鼻，曰：“哼——爱谁谁，老夫可不是西方的李鸿章！”

把莎翁汤翁两翁掂量比较一下，我们发现，莎士比亚的长处是“博”——著作等身；而汤显祖的长处是“精”——精雕细磨。真是互有短长，各具千秋，难分王后卢前也。设使莎翁闻知了后人的月旦品评，闻知后人们把汤翁比作自己，用自己的名字称呼汤翁的话，莎翁肯定不是俾斯麦那样的以鼻嗤之，而应该是含笑回应道：“那，俺岂不是就成了西方的汤显祖啦？呵呵，只怕是不敢当，不敢当啊！惭愧则个，惭愧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