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书影随笔】情感航标 -- 意闲
刚在新兵人文看到一篇挺温暖的凡尔纳小记:链接出处,送花。
写过一篇和凡尔纳有点关系的非书非影,又书又影,分享一下。
情感故事里,常有昭示性质的物件。比如祖传的戒子玉坠,宝奁里的发簪珠链,风月明镜,好像必须劳什子们点头了,方可烛鉴真心,不至于雾失楼阁。
前些日子看电影《怎样做美国锦被》(How to Make an American Quilt),有一处细节,也是这调调,说一只乌鸦,飞过一桩又一桩,后面的女孩跟着跑,它每次停驻,都似有所指,直到,停在某年轻男子身边。而后者,就成了女孩子的未来老公。乌鸦点的人,才叫真命天子,仿佛它脚下,牵连月老红绳丘比特的箭头。换做东方传奇,大概不会选乌鸦作定情鸟,这是我一开始看有点好笑的地方。然而这电影的动人之处,其实大都并无确切的警示,祖母辈的女人们,年轻时候无一不犯过愚鲁的错误,失爱于人,身心痛绝,而她们无一例外坚守自己的感情,并将回忆绣入小儿的嫁妆,一个格子讲一个故事,不依赖对象中的男人,全然是对真情的珍视。错爱之后,也能柔柔韧韧维护一生,再传承下去,这就是爱的教诲了。
艾里克.候麦(Eric Rohmer)执导的《绿光》(Le Rayon Vert)的情感航标更加浪漫些。是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抹碧霞。它的蓝本传说取自凡尔纳的同名小说,倘使谁有幸望见绿光,谁便不执迷,目力清晰,能透过假面与谎言,洞悉真挚感情。原书写段这苏格兰Vielle Légende,十二万分唯美:...C'est que ce rayon a pour vertu de faire que celui qui l'a vu ne plus se tromper dans les choses de sentiments; c'est que son appartition détruit illusions et mensonges;c'est que celui qui a été assez heureux pour l'apercevoir une fois, voit clair son coeur et dans celui des autres. 候麦在电影里,组织一拨老太太和位老先生,通过他们的议论,基本上复制了这种说法。
我和剧中人差不多,对凡尔纳并不太感冒。然而绿光故事,却有其别开生面的地方。女主角的监护人,是一对类乎丁丁历险记的杜邦杜朋的老者,又或者用凡尔纳自己的话,与狄更斯双城记中心有灵犀的二绅士差不多。他们家道殷实,老来守护着坎贝尔小姐,忙忙叨叨便设计着她的如意郎君。这两人同声同气,一唱一和,是相当打趣的。不过伊莲娜.坎贝尔小姐正如所有顺遂貌美的年轻女子,性格上不太乖驯,和老头子们打哈哈,背地里自成想法。她以观测绿光为结婚前提,拖着两老开始了一次原定短暂的旅程。一朵浮云、一座岛、一带山、一影孤帆,都成为他们的阻碍,观测点一而再兜转。而小女生也面临着在老先生钦定的富贵学院男与她偶遇的飘摇艺术男之间取舍。写回路数上的冒险,每一次又必定看不到绿光,故事就不是很好玩了。
相比起来,候麦其实没有这么执着。这个绿光的提法,在电影后半程才出现,女主角德尔芬的游踪心事,也基本上没有点到它。然而我不得不说,与其说候麦是个导演,毋宁说他更像文学家,纪录片一样淡淡流水帐,最后还是牵着某种悬念,德尔芬遇到真爱没有?她会不会看到绿光?候麦在关节处留给观者惊鸿一瞥随即戛然而止,其震撼效果,绝不输死命煽情的大片。
候麦取材的时点,是一年一度的度假季节,所谓la morte saison(空城季)。这时候的巴黎人,倾城出动,度假观光。故事里的德尔芬,恰值感情空窗期,游移不定,应该回守未婚夫,还是另辟恋情。茱莉亚.切尔德在《我的法兰西岁月》(My Life in France)写了一段关于空城季的精彩描述,她去尼古拉连锁店买酒,唯见送货人看店,后者一面还朗朗练习戏剧角色,他旁边的看门人,早二十多年曾在旺多姆广场的高档时装店做裁缝。二人唏嘘拉辛、莫里哀等喜剧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茱莉亚便感叹,你在巴黎,可以同任何人聊文学音乐建筑。候麦部分映证了这点 --如果他不是特别阳春白雪的话,他似乎很随意地就摆在那里一群读过绿光并笃信它的读者,就像他可以从吃素,让德尔芬升华到性格解读上。这些台词中的光华,闲碎地铺落一地,你能感受即使谈一段没有对象的爱情,他也非常镇定。
绿光里的巴黎,才是德尔芬小憩的中转站。她不断离开,行程面壁,哭得梨花带雨,然后又返回,因为新的理由再次出发。茫茫然似乎毫无头绪,也尽量避免在陌生追求者前暴露自己。她不像着急把自己嫁掉,更多是难觅知音,以及自怜自伤。这慌心假期的煎熬,一幕幕被拉长,直至,那个关乎绿光的传说,那点早已不寄望的小梦幻。这可能是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经的哪怕瞬间考量。德尔芬有点矫,不过也无非现实的重笔。
看那肉乎乎的海滩,人影攒动,所有人跟所有人都共识语言,嬉笑闹嚣。唯独德尔芬一人静静一旁,真个是,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再美的风景,独自凭栏,也不过关河冷落了。而所有人,他们如何遇上所有人?是领悟绿光深碧的灵感,还是纯粹布朗偶然?我的想法,仍倾向后者,估计候麦也是,否则不必如此拉长一个人孤峭的寂寞。寂寞才是人生的主旋律。
大多数情感因缘的起点,好像都是没什么起承转合的无序事件,咂摸回味时,才被赋予神谕;而观瞻绿光,你需要如洗澄空、以及一双专注的非色弱眼睛。后者可不可以关照前者,它们哪一个更珍稀呢?廿年回望,当期待也变成昨日传奇,这些关于情感航标的揣测,最终也将归拢于暮色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