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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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四 合围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离元旦还有七八日,吴家已不时响起了的鞭炮声,给这座豪门大宅又增加了许多热闹的过年气氛。吴家的仆人们在几位管家的指派下忙得脚不沾地,除洗洗涮涮的清洁着整座大宅,还要贴对联、打年糕、搓索饼、浸屠苏酒,大家都在为过个丰盛欢乐的年节而忙碌着。宅里前阵虽不太平,给火烧了两把,但如今东主的心情看起来是相当的畅快。上县缴税反运了大量粮钞回来,外地产业输来的银两新钞也是流水价不绝,十几个账房忙碌到现在都没算清爽,连家里的所有仆人解年底工钱都却比往年多上二成,一个个都乐歪了嘴,都把那吴乔当作个大方的好东家。

后院还是和以前一样封闭着,左厢一间幽闭的小房里充斥着难闻的霉味和尿骚味,墙角的床上用铁链锁着一个臭哄哄的汉子。他正背着身子,身下放着一个小碗,用指尖小心的捏着一团破布,蘸了碗里的水,在手脚处带锈的铁链环上轻轻的擦。他侧了侧耳朵,似乎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扯把铺草盖住身下的瓷碗,又拿破布缠在手脚的铁链上。

“师兄,这阵过得可好?”吴乔脸上挂着舒心的浅笑,在门外行礼道。

“甚好,就是送来的菜肴太糟。你家的厨子该早些换掉,那只黄金鸡根本就没入味,肉又老,塞牙得很!酒到是不错,是你自家私酿的罢。”

“好说,只要师兄配合,随便吩咐,我晚上就给你换个手艺好些的厨子。”吴乔畅怀的笑着,脸上又促侠的挤出些笑意道:“师兄如此英雄,要是早些识时务,何至于此呀!”

“哼哼,成王败寇!你贪利留我性命,焉知哪日我翻身过来,把你碎尸万段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吴乔狂笑了半晌,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脸色一沉,恨道:“你打折我一只手,我便挑了你的手筋;打落我两颗牙,我便挑了你的脚筋。要不是为了要你写花押,给你留只右手右腿,你早就是废物一滩,还想甚么翻身。呸!”吴乔捡起块碎瓦,向门里丢去。

“看看你这个断手断脚的窝囊样,连个石子都躲不开。你拿甚么翻身!”吴乔腕伤早已痊愈,躬身下去又捡几块扔去,直把房里被锁住的汉子砸得面额出血,才从鼻子里轻蔑的嗤了一声,转身走了。

“吴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总有一天吴家要遭灭门之祸!”房里那人抬手擦掉额上的鲜血,对着吴乔的身影诅咒道。

吴乔气哼哼的离开后宅,回到卧室,走出门来。门外的童仆上前禀道:“东主,孙管事让您去账房一次,说是今年的账目已算出个大要,要请您过目。”吴乔随便应了,自去账房看账。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还未降雪,凌厉的朔风就像刀子一样在原野上穿梭。董大成用双手在两颊上狠搓几下,冻得靛青麻木的脸才恢复了点知觉。转头看看身后属于驻屯军的一营彪悍士兵,身着厚厚的袍袄,头上遮风的毡帽,肩栓长枪,腰挂银刀,其中还有一队兵士背着唤作“神臂弓”的踏弩,目光只随着队首的部将背脊,一声不吭的前行。“果是群目中无人的骄兵悍卒,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带路的狗儿。”董大成心道:“韩忠武带过的兵就是不同!我虽只是提点刑狱司下一个土兵头子,可出来协查案子的时候连干办都要奉承我一声‘节级’,在他们眼里我这没见过血的土兵只怕连狗都不如。”正想间,肩上给人搡了一把。

“董节级,还有多远,勿要误了时辰?一入夜,粮栈那边便要动手。”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使臣推推董大成的肩头,发问道。

董大成见对方客气,忙躬身回答:“就快到了,这吴家庄园甚大,附近十余里都是他家田产,唯恐走漏了消息,我带的是绕到后山下去的路。”

“你们提刑相公真是甚有面子,竟然能说动帅司,从驻屯大营拨出我们一营兵来相助剿贼,难不成这吴家是积年的老匪么?”

“据小人查访得实情,吴家私兵俱是些亡命汉子,刀弩俱全,加上宅内庄丁男仆只怕不下两百人,庄子四周又都是吴家佃户,相公也是为稳妥起见罢。”董大成快行了几步,回头又道:“干办他们该就在前面山脚下等候。”

冬天的日头行得快些,还不到酉时,天色就有些迷蒙。吴家大宅门口的狗儿吠叫起来,呜呜两下,就断掉了声响。紧接着,院墙外就响起纷起的脚步声。

“东主,不好了!宅外来了好些兵士,把前宅围上了。”吴家童仆一头冷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来叫道。

吴乔正笑欣欣的捧着账簿,闻此言如五雷轰顶,直跳起来道:“甚么时候的事?”“也就盏茶功夫。”吴乔强定了定神,搓搓颤抖的双手,说道:“我去看看再说。孙管家,你让家里的庄丁男仆都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外面的兵士也许是山贼也不一定。”

天色微暗,看不得太远,从一幢靠墙的二层小楼向外看,墙门外那整齐的士兵,和那墙下点点的火光就已让吴乔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是哪里出了漏洞,怎会突然有大军来围庄,县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呀?”吴乔推开窗板,探身出去高叫道:“外边是那位将军来我庄,又有何公干,敢请入内奉茶!”

“吴乔,勿再装乔,你伪制十数万贯假楮案子发了,路里提刑相公命我等来擒你。乖乖的开门就缚,不然惹怒大军,把你全庄烧作白地。”墙外有人扯起嗓子喊道。

吴乔心中一凉:“完了,假楮案发!不对呀,这批的楮币作得甚是精致,又用秘法作旧,和真会别无二致,先在附近试用,无一个有疑;又在各州店铺买物换钱,到官库兑银两换新钞,都没出半点漏子。这提点刑狱司又不管钱钞,怎会这般快发觉此事?”只在心里盘算,院外那人又叫道:“吴乔,你再不开门,休怪大军无情。”

“这人声音似有些熟悉!”吴乔回过神来,仔细对着墙外高叫那人辨看。“娘的,是唐喜那厮!他在草市里作拦头怎会知晓此事?”窗边的板壁上夺的一声,一根包铁的雕翎射破木墙,插进寸许,杆尾在空气中嗡嗡的抖动。

“拼了!”吴乔恶狠狠的关上窗板,缩身进房。“提刑司属下不过有些土兵、弓手,就算门外的好像强上一些,拼起命来,总归逃得了性命。”吴乔跑下楼,对聚拢在前院里的庄丁男仆叫道:“祸事来了!勿听他们胡言是甚么官兵,外面乃是前阵伤我那仇家引着一伙假作官兵的强贼杀上门来。不但要劫财,还要灭门,大家个个有份。速速拿了刀棒守住各门,不然都活不过今夜。”

庄丁们面面相觑,孙管家上前问道:“员外……”吴乔抢过刀来,不等孙管家说完,照头一刀,砍在他颈侧,血泼撒撒喷涌出来,溅出丈远,把孙管家便杀了去。吴乔青筋暴跳,持刀黑口黑面的吼道:“还不上前,这就是榜样。”唬得众庄丁男仆不敢不取了刀棒在手,挤挤挨挨,粪蛆般靠作一堆。吴乔提刀点了五六个胆大亡命些的庄丁,下令道:“你们几个各自引人守住各门。反正是要死,有怕死不前的直接杀了。若能守住这家业,我愿把吴家老宅的财产平分给各位相谢,死的双份。”这两手恩威并施,骗得众人上前,心道:“这乌合之众怕也只能撑得一时。”道声:“我去安顿下女眷。”跑去卧室,打开夹墙秘道,向后院跑去。

吴乔才到后宅,就听到前院厮杀声、叫喊声、惨呼声、求饶声不绝于耳。而后院几十名黑衣汉子早荷刀持弩,守在庭院。

“四下如何?”吴乔对一黑衣头目道。

“兵士似都在前宅,附近官军不多,是否杀出去?”

“五人一伙,四散冲出,以免中伏。”

后宅前侧三座门被从内拉开,五人一组的黑衣汉子如四散的乌蝇冲出门去,二人舞刀在前,一人持刀居中,两人荷弩在后。

“射!”五十步外的土埂下一声梆子响,密集的箭雨似狂风摧叶,扫荡着宅门外的一切,又第第朵朵插入半开的门扇,顷刻间就收走了十数条人命。

“神臂弓!”一个识货的亡命徒给射穿大腿,跌倒在地,惊恐的哭喊,接着便给一记劲箭贯脑夺魂。

“冲!”蛮牌在前,左右长枪,火长持刀守住后路,向后宅发出层层叠叠的冲击。刀牌撞开射成蜂窝的门扇,左右长枪抖出银亮的枪花,寻的疾刺,长刀在后补漏枭首,一团团兵士仿佛熟练的杀人机器,涌进宅门。

后宅里伏尸籍籍,一名亡命的黑衣汉持弩射倒个兵士,不及上矢,长枪飞来,将他钉进廊柱。剩下的黑衣汉维持不住阵形,四散而逃。

“灭门之祸!灭门之祸!哈哈哈!大家一起死罢。”吴乔疯颠了,挥刀砍开两个阻路的黑衣壮汉,提着带血的钢刀,向左厢一间房冲去。

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黑衣汉们,在院内被枪戳刀劈,跳出墙外是利箭穿身,跪下投降死得更快,士兵们枪都不使,由火长顺手揪住头发,在颈上一划,取下头来,再抬腿踢到一旁,免得挡路。前院的喊杀声早已平息,传过来一阵阵呻吟,后宅只有双刀相击的金鸣,枪箭入肉的痛叫,还有临死前绝望的悲呼,渐渐的,连这些响动都没了,敢抵抗的与不敢抵抗的都杀了个干净。

忽然,左厢里传出一声悲苦的咆哮:“宋楮,你这断手断脚混蛋,这样粗的铁镣都锁不住,你逃去那了?给我出来!出来!出来!”疯狂的回音在后宅里激荡,引得这些嗜血的兵士们仿佛猛虎发现了肥美的羊豕,一群群的向左厢房里涌去。

全文最后一回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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