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怀念我的外公 -- 不进球的前锋

我的外公出生于1926年，老家在黄山附近的祁门县。他早年受到何种教育，又如何从皖南山区来到芜湖成家立业，我一无所知。只知道解放后，他成为了芜湖市文化系统里一位专攻地方戏曲的编剧，直至退休。我觉得我的外公应该算是个才子，因为他的卧室里有两样东西给我印象很深：第一是书橱，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里面的藏书包罗万象，从线装《四书》到《莎士比亚全集》，从全本《太平广记》到各门各派的戏剧剧本，一应俱全。我小时候就是通过在这里胡乱翻书，开始接受最初的文化熏陶。第二，在他的床头，始终挂着一把胡琴。我没有亲耳听他拉过，但是据我母亲说，她小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我外公像模像样地拉着胡琴，不光自娱自乐，还时不时会给邻居或同事表演一番。作为梨园行的业内人士，会拉胡琴不是稀奇的事情，难得的是，这把胡琴是我外公自己制作的。由此可见他对戏曲和音律的钻研，是如何地用心。

可惜，这样一位本该有大好作为的知识分子，却没有赶上好时候。正当外公迈入不惑之年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降临了。看着周围的同事朋友先后挨整，外公和外婆噤若寒蝉却毫无办法，只能想办法明哲保身，度日如年。外婆为了不让别人在“抄家”时抓住把柄，偷偷地将外公收藏的一幅明代扇面烧成了灰烬。外公得知后心痛不已：“你知不知道？你烧掉了一个鸠江饭店啊！”老一辈人都知道60年代的鸠江饭店是全芜湖市最高的建筑，可见此画的价值。而这次烧画自然也就成为了外公一辈子的遗憾。只是，并非根正苗红，又在梨园行浸淫多年的外公，还是逃脱不了作为“臭老九”的命运------批斗、打骂，被关在劳动剧场地下室里差不多五年。这期间，外婆被下放到了乡下。于是我的母亲，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女孩子，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同时要给父亲送饭的重任。每当她捧着饭盒走到劳动剧场门口，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当众批斗，心里就如同刀绞一般。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和红卫兵发生了冲突，可是人小力单，结果可想而知。当那场浩劫最终结束，恢复名誉和工作后，外公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从我记事开始，外公就是一副多病的样子：头发花白且稀疏，脸色不好，身体虚胖，走路时需要借助拐杖。每天都要吃好几种药，高血压和痛风始终困扰着他。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让外公陪着我去看汽车。外公家在中山路附近，八十年代的时候，那里算是芜湖市的市中心。每到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一老一少，总会出现在人行道上。我一会儿站一会儿蹲，看着大公共小卧车在眼前穿梭，一脑袋的兴奋劲；外公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快乐。不过，在我开始上学后，他对我的教育，就不是看汽车这么简单了。刚上小学的第一天，外公送给我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正经地嘱咐道：“小学生不会查字典，那还上什么学？”于是这本字典直到上大学还被我带在身边，直到装订线完全断掉为止。我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对历史感兴趣，外公便时不时让我拿一些浅显易懂的历史书回家翻阅，其中就包括了《芜湖古今》、《芜湖文史资料》等80年代出版的地方志类书籍。在囫囵吞枣的过程中，我对文史的爱好，对家乡的感情，不知不觉地就被培养了出来。到了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外公认为我可以开始看文言文了，于是送给我一本全本《西游记》作为生日礼物。此书如同砖头一样厚，我直到高一那年暑假才在百无聊赖中将其通读，真是辜负了他的殷切期望。

小学时期，我的普通话说得标准，而且不怯场好表现，因此被大队辅导员看重，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每每获得奖状，外公总是要大加赞许一番。记得10岁那年，芜湖市在工人文化宫举办了一场纪念某位伟人的演讲比赛，我参加了。腿脚不灵便的外公让别人搀扶着来到六楼，亲眼目睹了我拿到第一名的全过程。我母亲事后说，有文化系统的老同事碰到外公，打趣到：“上个月文化局喊你开会，在二楼，你不来。这次你外孙比赛，在六楼，你倒不怕麻烦跑来了。”此时外公笑得合不拢嘴，已经顾不上答话，似乎这么多年来，他最开心的就是此时此刻。

1995年年底，外公外婆从老房子里搬出来，住进了儿女们为他们老两口买下的新房子。本想安度晚年，没料到翌年四月，一向身体硬朗外婆突发急病猝然去世。外公遭到了沉重打击。作为一个生性温和敦厚的人，作为一个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人，他没有嚎啕大哭，但内心的痛苦却如同千斤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记得那个时候，我曾亲耳听见他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通知同事和老友：“某某啊，我跟你说。。。。。。霞（外公对外婆的爱称）前几天走了。。。。。。唉。。。。。。”电话那头自然是一番好言安慰，而我外公此时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心情的极度压抑，使得他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雪上加霜。在外婆过世一个多月后，他不得不住进了医院。似乎是有了预感，临行前他把他收藏的所有书籍、字画，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橱，锁好。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些心爱之物，只能以病床为伴了。又过了没多久，他的生命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记得是我14岁生日过后的第三天下午，正在听课的我被父亲提前喊出了教室，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我知道，外公不行了。等赶到医院，外公的遗体已经被殡仪馆的灵车拉走，留给我的只有一张刚洗出来的大幅黑白相片。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他和我谈天说地的声音，也看不见他拄着拐杖慢慢踱步的身影了。文化局为外公举办了一场追悼会。我实在是不想回忆那天的情景，只记得我的舅舅-----我外公最小的儿子，一个一向特立独行执拗顽强的大男人-----斜着身子倚靠在灵堂门口，泪水长流，几近虚脱。有好心人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舅舅喝了一小口，似乎缓过来一些，便开始不停地念叨：“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知道，我从来没有哭过，从来没有哭过。。。。。。”

十五年过去了，我已经从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孩子，成长为一个即将奔三的男人。我想，当年我的外公一定是着力要把我培养成他的衣钵传人。现在看来，我无疑是让他失望了。我没有继承他的才华和学问，甚至连一笔字也写得如同狗爬一般。我只能作为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在异乡混口饭吃，除了喜欢看书的爱好依然保留着，别无所长。五一节的时候，为了弥补清明未能归家的遗憾，我去给他和我外婆上坟。当时，我许下一个愿望，要为他写一篇纪念文章。现在行文将毕，回过头看，实在是浮皮潦草东拉西扯。可是以我的水平，也只能如此的。若是外公在天有灵，我是不敢把以上这些拙劣的文字给他过目的，唯恐他会生气。他在世时，是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