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嘉木读诗】九章·思美人（上） -- 南方有嘉木

小本在《茗谈四十五》中写道，“中国高贵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当然是屈原大夫。总体上，他们是由三种主要特质组成的：爱，忠诚，和孤愤。”爱之愈真，忠之愈切，则见馋被逐，孤愤愈深。美好的情怀，需要美好的指向才匹配，在尘世间寻找到的替代，总是不完美，因此灵魂中存在那一笔“致命的缺失”，太深刻，所以诗人总是处在求索的寻找态。

《屈原集校注》里头说《九章思美人》一篇中的“美人”代指楚怀王，我倒觉得不必这样解。中国传统文化，“美人”不过是书写者心目中完美态的化身，看似指向他人，其实大抵都是在描摹内心塑造的超我，他者和自我，根本就是一物两化，在所爱的对象身上寄予对自己的赞美和怜惜。所以我读士大夫的文字，会觉得女性可怜。文学上被男性想象为一切最美好品质的载体，现实中一样被狎玩或被侮辱甚至被讥讽。其实都是读书人自己的内心争斗，理想态的高远出尘是月下起舞的神仙姐姐，现实态的狼狈人生是如死鱼眼的计较婆娘----杯酒人生，大家都匍匐泥中又艰难寻觅大道。我好奇每个人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会否对自己微笑，并和那悲喜的一生和解。

我的思绪一跑起来，就发散，心底对男女两性的地位和叙述有很深的怨忿，落到文字，读得出一股子介意。不妨老老实实一句一句来解这首《思美人》。

思美人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擥（同“揽”）涕：擦干眼泪；竚眙（音：住斥）：久立凝视。第一句描摹诗人思念美人之时的外在表现。美人，是实指，也是表征，需具备的重要特征是美好但不可得。擥涕，说明此前在哭泣，现在不再哭了，说明最初尖锐的痛楚已经转变为沉郁。“竚眙”这两个字，让人想起望夫崖，这是一种坚定守望的姿态，比呼天号地“指苍天以为正”更有力度，也更沉重。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言不可结，心里有话说不出来，中心摇摇，无语凝咽。媒绝路阻，一腔心事，没个说处。诒，赠送。用“诒”字体现了对“言”的一种珍惜，自己知道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带着心血，最最珍贵，因此是赠送，而不是简单地传递或给予。但自己这么宝贵的，其实送不出去，“不可”两个字，多少叹息，所以黛玉要焚稿，all or nothing而已。

这一句其实也交代了从哭到不哭的转变原因，那就是清醒地认识并接受了“媒绝路阻”这一客观现实。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或嚎哭，或辩白，或怒吼，或哀泣，现实证明这些努力都是徒劳，那么现在多说也无益。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蹇蹇（音：减），我看到有三四种解释，我自己偏向于是指“困顿不顺，拥塞不通”。这一句是描述诗人的心理状态。烦冤是主语，蹇蹇是修饰“烦冤”的，用白话说就是，烦恼冤屈郁结拥堵（在心里），（我）深陷沉滞其中无法自拔，或发泄不出来。

“申旦”，或是指日夜不眠通宵达旦，或是指日复一日，我觉得两解都可以，都能表达诗人烦冤陷滞无时不刻不能消散的黯然。沈菀，便是沉郁之意。

这两句其实是详细解释为什么“言不可结”。不发、莫达，都是“言不可结”的具体表现。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言不可结”，并不是不想说。不然不会有这洋洋洒洒的诗篇。我们的心或我们所悟得的理，还是希望有个人懂得，夫子和庄子其实也并没有他们的文字那般洒脱。“愿寄言于浮云”，要表达的心情也正如艾略特，“Prophesy to the wind, to the wind only for only/ The wind will listen.”浮云和归鸟都是诗人伫立之时的所见，诗人是静止的，他们是流动的，所以诗人才会想说给他们听，然后让他们把诗人的“言”和“辞”带到“美人”的耳边，李商隐说“蓬山此去无所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所谓雁寄锦书，鱼传尺素，其实自己也明白，对方未见得真会看，只是忍不住自己要表达的心。

只是这样的心愿并不能够。丰隆，有“雷神”和“云神”二解；不将，不送。丰隆不将，即云神不予帮忙之意。而归鸟则飞得又快又高，很难遇上。因，指依托、凭借，以…为路径/方式的意思。

总之，在无垠的时空中，诗人只能满怀沉郁，孤独伫立。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

这是拿有“玄鸟”做媒介致礼美人的古帝高辛和自己做个对比。表达地是一种无高辛之灵盛因此不能有玄鸟来为自己致诒的失落。其实和“身无彩凤双飞翼”一样，一边是渴望不能实现的奇迹，一边是认识现实局限的无奈。

----以上我认为是第一节，叙述自己欲言不能的各种情状。